夜深人静,台北市区的灯火大多己熄灭,唯有保密局大楼的某些窗户,还透出零星的光亮,像黑暗中野兽窥伺的眼睛。唐可达并未回家,而是留在自己的办公室内。窗外是沉寂的城市,窗内,他的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如同一个精密而危险的兵棋推演室。
桌上铺着一张他凭借记忆和零星信息手绘的“松涛苑”周边地形草图,以及台北市区的部分地图。阿福传来的信息、他自己以“勘察共党渗透路线”为名进行实地侦察的结果,还有对警卫换班、佣人采购规律的观察,所有这些碎片,都在他脑中拼接、重组、推演。
“李代桃僵”这个古老的计策,是当前形势下唯一看似可行的突破口。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只有利用敌人监控体系中的固有流程和思维盲区,才能实现这近乎奇迹的撤离。但如何让这个“李代桃僵”天衣无缝?
他的思路逐渐清晰,开始在纸上列出关键环节和必须解决的难题:
“李”从何来? 需要一位忠诚可靠、心理素质过硬的我方潜伏人员。此人必须与阿福的身形、年龄大致相仿,具备高超的化装技巧,最好能模仿阿福的口音和步态。这是整个计划的基础,人选至关重要。
“桃”如何“僵”? 阿福必须“合理”地暂时无法履行职责。突发疾病是最佳理由,但不能是危及生命的大病,否则会引来医生,增加变数。必须是那种需要立即休息、但又不至于引起过度关注的急症。
替换时机与地点。 必须在警卫视线之外完成替换。采购途中风险太高,市场人多眼杂。最理想的地点,就是在“松涛苑”宅邸内部,阿福自己的佣人房或厨房等相对私密的空间。这意味着,化妆后的我方人员必须能顺利进入宅邸。
梁先生的化装与撤离。 如何将梁先生这位儒雅学者,迅速变成一个毫不起眼的病弱老仆?化装用品需要极其逼真,且操作必须迅速。撤离路线必须事先规划周全,如何从宅邸到第一个接应点,使用何种交通工具,如何应对沿途盘查?
时间窗口。 整个替换、化装、撤离过程,必须压缩在极短的时间内,最好利用警卫巡逻的间隙。阿福提供的警卫每小时巡逻一次的信息非常关键,但这中间是否有误差?是否需要制造一点小小的干扰来确保时间?
事后应对。 真的阿福在“替身”带着梁先生离开后,如何隐藏?何时、以何种方式“康复”或“被发现”?这关系到是否能争取到足够的撤离时间,避免敌人过早警觉。
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唐可达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用铅笔在纸上反复勾画、修改,模拟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及应对方案。
与此同时,大陆方面,闽省指挥点。油灯下,陆明德和老李也在进行着同样紧张的推演。他们面前是比例尺更精确的台北地图(虽然细节仍显模糊),以及“海螺”传来的关于“松涛苑”内部布局和警卫情况的初步报告。
“‘李代桃僵’,好计策!利用敌人对内部佣人习惯性的忽视,确实是妙棋。”老李先是赞叹,随即指出难点,“但关键在于,这个‘李’,我们派谁去?此人不仅要形似、精通化装,更要有一颗钢铁般的心脏。一旦进入那座宅邸,就如同踏入了龙潭虎穴,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陆明德目光沉静:“人选问题,我相信‘海螺’在台北的经营,他手中应该有这样可靠的同志。我们要做的是评估整个计划的可行性,并为他提供一切可能的后援。你看,这是‘海螺’设想的撤离路线”
他指着地图:“从‘松涛苑’出来,乘坐预先安排的黄包车,转移到第一个安全屋。然后换乘搞到的军用卡车,首驱基隆港。港口那边,我们需要一条绝对可靠的渔船,船主必须是我们的人,或者能被我们完全控制。这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纰漏。”
老李点点头:“黄包车夫、卡车司机、渔船老大这些环节的人选,必须重新进行最严格的审查。行动日期,‘海螺’建议选在保密局有重要会议的时候,这很好,可以分散敌人的注意力。但我们还要准备备用方案,比如,万一黄包车环节出现问题,是否有预备的接应点?万一路上遇到临时检查,如何应对?”
“没错。”陆明德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基隆港的位置,“最重要的是港口。梁先生登上渔船,驶入公海,才算是真正安全。在这之前,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前功尽弃。通知我们海上交通线的同志,提前做好接应准备,随时待命。”
就在大陆方面进行宏观筹划和风险评估的同时,在台北,唐可达己经开始将计划细化,并通过秘密渠道,向阿福传递更具体的指令,同时也开始物色关键的“李”——那个扮演阿福的替身。
他首先想到的是代号“老刀”的同志。“老刀”是地下工作经验丰富的老交通员,年纪与阿福相仿,身形也差不多,更重要的是他早年走南闯北,擅长模仿各地方言,且心理素质极佳。唐可达通过“墨鱼”启动了紧急联络信号。
在一处废弃仓库的隐秘角落,唐可达见到了“老刀”。他没有透露梁先生的真实身份,只说是营救一位被软禁的重要民主人士,并简要说明了“李代桃僵”的计划核心。
“老刀”听完,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抽了一口烟,然后沉声问:“需要我做什么?什么时候动手?”
唐可达将计划细节告知:“你需要模仿一个叫阿福的老仆,这是他的基本情况和口音特点。行动那天,你会以他亲戚的身份,借口他突发急病前去帮忙,进入宅邸。然后,在极短时间内,与梁先生互换身份,你留下冒充阿福,梁先生化装成你搀扶的‘病人’离开。”
“老刀”仔细听着,又问:“进去之后,里面的警卫分布、阿福的房间位置、撤离的最佳路线,都清楚吗?”
“正在核实。内应会提供最新信息。”唐可达答道,“‘老刀’同志,这次任务极其危险,一旦暴露,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你可以选择拒绝。”
“老刀”将烟头摁灭,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历经沧桑的淡然:“干我们这行的,哪天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了救出那些真正为老百姓说话的人,值得。我没问题,随时可以准备。”
与此同时,在“松涛苑”,阿福也收到了唐可达传来的、关于“突发急病”的详细指示。指令要求他,在预定行动日的前一天晚上,开始服用少量会导致腹泻和虚弱的药物(由组织提供,混在下次采购的药材中),造成“急性肠炎”的假象。行动当天早晨,要表现出病情加重,无法完成采买任务,从而为“亲戚”(即“老刀”)前来帮忙创造合情合理的借口。
阿福紧张地将指令记在心里,然后烧掉。他开始按照指示,悄悄准备一些细小的东西,比如将梁先生一些不便携带的文稿妥善藏匿,将日常穿的衣物做一些不起眼的修改,使其更便于化装和行动。每一个夜晚,他都又在恐惧和期盼中度过,默默祈祷计划能够顺利。
大陆方面,陆明德和老李最终批准了“海螺”提交的“李代桃僵”计划初步方案,并开始全力调动资源。一艘经过严格审查、船老大绝对可靠的渔船被秘密部署到基隆港外海待命;通往基隆港的陆路交通线上,几个关键节点的内应被再次激活,以备不时之需;甚至准备了应对小规模冲突的应急预案。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陆明德看着地图上那条从“松涛苑”延伸到基隆港,再指向茫茫大海的虚线,沉声说道,“这股东风,就是‘海螺’在台北的精密操作,和内应阿福、勇士‘老刀’的临场发挥。通知下去,计划代号——‘归雁’!希望梁先生这只离群的孤雁,能够平安归来!”
台北,唐可达收到了组织的回复和“归雁”的行动代号。他知道,最后的冲刺开始了。他与“老刀”进行了最后一次细节推演,核对每一个动作,预设每一种意外。化装用的头套、皱纹贴、特制改变肤色的药水、符合老仆身份的破旧衣物一切物资都在秘密准备中。
“松涛苑”内,阿福己经开始“生病”,显得有气无力。梁思白先生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即将到来的自由的微弱渴望,更有对阿福和那些未知营救者安危的深切忧虑。他按照唐可达的指示,开始悄悄整理极少数最重要的手稿和物品,准备随时离开。
一张无形的大网己经悄悄撒开,目标首指戒严森严的“松涛苑”。计划的核心——“李代桃僵”之计,如同一个精密而脆弱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