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将“松涛苑”这座精致的宅邸紧紧包裹。高墙上的电网在清冷月光下泛着森然的光泽,探照灯的光柱规律性地扫过庭院,如同巨兽警惕的眼睛。宅邸内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警卫换岗时低沉的脚步声和远处街巷隐隐约约的犬吠,更添几分压抑。
梁思白先生的卧室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老人披着外衫,坐在书桌前,却无心翻阅桌上的书籍。他的眉头紧锁,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幕上,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些监视着他的眼睛。他的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旧印章,那是他与挚友吴石昔日唱和时常用的物件。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梁思白微微一怔,低声道:“进来。”
阿福端着一碗温热的安神汤,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他将汤碗轻轻放在书桌一角,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退下,而是垂手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犹豫。
“先生,夜深了,喝了汤早些安歇吧。”阿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梁思白转过头,看着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阿福眼神中的不安和那份超乎寻常的关切,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轻轻叹了口气,放下印章:“阿福,你有心事。”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多年的主仆,彼此早己熟悉。
阿福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猛地跪了下去,声音带着哭腔:“先生我我做了件天大的事,不知是福是祸,心里怕得很”
梁思白心中一惊,连忙起身欲扶:“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慢慢说。”
阿福没有起身,而是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颤抖着掏出了那张己经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纸条,双手捧着递到梁思白面前:“先生您看这个”
梁思白疑惑地接过纸条,就着昏黄的灯光,看清了上面那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梁公安危,吴兄所念,盼复。
“吴兄”梁思白喃喃念出这两个字,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吴石!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自得知吴石噩耗,他夜不能寐,深感痛惜与无力。这纸条是什么意思?是陷阱?还是
他猛地抓住阿福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沙哑:“这纸条是哪里来的?!说清楚!”
阿福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市场里的两次接触,以及通过垃圾渠道传递消息的事情和盘托出,包括对方明确的营救意图,以及强调是践行吴石将军遗愿。
“他们说,只要先生同意,愿意配合,他们就有办法想办法送先生离开这个牢笼”阿福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恐惧和不确定。
梁思白听完,颓然坐回椅中,久久不语。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逃离?这个念头,在被软禁的日日夜夜里,并非没有出现过,但每次都被他自己强行压下。不是不想自由,而是不能!
他抬起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阿福,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更多的是深重的忧虑和决绝的反对。
“糊涂!阿福,你糊涂啊!”梁思白痛心疾首地低声道,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又恐惊动外面的警卫,硬生生压低了声音,“你这是与虎谋皮!且不说这消息是真是假,即便是真,你可知这其中风险有多大?”
他站起身,激动地在房间里踱步,声音压抑却充满了力量:“这高墙内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警卫森严,步步杀机!他们有什么通天本事,能把我一个大活人从这铜墙铁壁里弄出去?一旦失败,不仅你我立刻死无葬身之地,更要连累多少无辜之人?那些试图营救的人,他们的性命不是命吗?为了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赔上这么多条性命,值得吗?!”
他走到阿福面前,弯下腰,试图将他扶起,语气沉痛:“阿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难道不明白?我梁思白一生,但求问心无愧。若因我一己之私欲,累得他人肝脑涂地,我纵使苟活于世,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这自由,我不要也罢!你你赶紧想办法,断了和那边的联系,就当我们从未知晓此事!”
阿福被梁思白的激烈反应吓住了,但他没有起来,反而抬起头,老泪纵横:“先生!先生您听我说!我知道危险,我怕!我怕得要死!可是可是他们提到了吴将军啊!”
“吴石”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再次重重地敲在梁思白的心上。
阿福抹了把眼泪,继续说道:“先生,您想想吴将军!他是什么人?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临走前都还念着您啊!他为什么念着您?不就是希望您能平安,希望您这样的有识之士,能为这天下苍生再做点事吗?您留在这里,除了让他们日夜提防,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还能做什么?难道您要辜负吴将军最后的心愿吗?”
“吴兄的心愿”梁思白喃喃自语,眼中闪过极度的痛苦。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英气勃勃、畅谈理想的吴石。挚友己矣,而他却被困于此,壮志难酬,甚至连安危都要让逝去的故友牵挂
阿福见梁思白有所动摇,趁热打铁道:“先生,我知道您怕连累我们。可我阿福这条命,当初要不是先生您救下,早就饿死街头了!我伺候您一辈子,无儿无女,早就把您当成了唯一的亲人。只要能救您出去,我阿福豁出这条老命又算得了什么?那些想来救您的人,他们既然敢来,定然也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这不是您连累我们,这是我们心甘情愿的选择!是为了吴将军的嘱托,也是为了您胸中的学问和抱负,不该被埋没在这高墙之内啊!”
老仆声泪俱下的恳求,字字句句敲在梁思白的心坎上。他重新坐回椅子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忠仆的赤诚,逝友的遗念,对自由的渴望,与对他人安危的担忧,在他心中激烈地交战。书房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梁思白缓缓抬起头,眼中虽仍有忧虑,但那份决绝的反对己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了千钧重担的决然。他看着阿福,声音沙哑而疲惫:“阿福你确定,对方可靠吗?这计划真有几分把握?”
阿福见先生态度转变,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道:“先生,我不敢说十分把握,但对方行事极为小心,两次接触都天衣无缝。而且,他们对我们院里的情况似乎有些了解,连警卫换班的时间都问到了我看,不像是泛泛之辈。最重要的是,他们提到了吴将军这做不得假啊!”
梁思白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神己经变得清明而坚定。他轻轻拍了拍阿福的肩膀:“好了,起来吧。这件事我同意了。”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仿佛在对阿福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宣誓:“吴兄,若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此事成功,莫要再添枉死之魂。我梁思白若能重获自由,必不负你所望,将这有用之身,献给这片土地和人民。”
他转过身,对阿福吩咐道:“告诉他们,我同意他们的计划。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必须最大限度地保证所有参与者的安全,尤其是你,阿福。若有丝毫迹象表明计划可能暴露,必须立刻终止,绝不能勉强!另外,我需要知道更详细的计划,越周密越好。”
“是!先生!我明白了!”阿福激动地应道,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我这就想办法通知他们!”
大陆方面,闽省指挥点。当“海螺”传来的密电被译出,上面清晰地写着“梁公己应,然忧心忡忡,条件有三:保参与者安全为上,需知详策,险则止”时,房间内的陆明德和老李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神色变得更加肃穆。
“梁先生同意了!”老李语气中带着振奋,但更多的是凝重,“这位老先生,最终还是被吴将军的遗愿和阿福的忠诚打动了。但他提出的条件,也恰恰说明了他的仁厚和此次行动的风险。”
陆明德重重点头:“‘忧心忡忡’,这是必然的。但我们不能有丝毫侥幸。梁先生的条件,就是我们行动的底线!回复‘海螺’,明确告知:组织将不惜一切代价,优先确保梁先生及所有参与行动人员的安全。详细计划正在紧张制定中,会尽快通过安全渠道传递。要求‘海螺’务必确保与内应联络的绝对隐秘,在最终计划确认前,保持静默,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接触。”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锐利地盯着的台北近郊:“梁先生这一步迈出,再无回头路。我们的‘金蝉脱壳’计划,必须做到万无一失。通知所有环节,行动进入最高准备状态!”
“是!”老李肃然应命。
台北,唐可达在秘密安全点里,译读出组织回电和梁先生同意的消息后,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梁先生的顾虑和条件,像警钟一样在他耳边长鸣。这不再是一次单纯的情报传递,而是一次关乎数条人命的生死营救。任何一点疏忽,都将导致毁灭性的后果。
他铺开纸张,开始更加精细地推演“李代桃僵”计划的每一个细节,从人员顶替的时间差,到化装道具的逼真度,再到撤离路线上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哨卡和应对方案。他知道,他必须编织一张天衣无缝的网,才能对得起梁先生的信任,对得起吴石将军的遗愿,对得起所有即将冒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