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的核心部分,在一种庄重而略带伤感的氛围中接近尾声。唐建川的回忆,如同精心筛选过的珍珠,虽然未能串联起完整的链条,但每一颗都闪烁着真实而独特的光芒,足以让郑谦和孙梅对那段尘封的历史、对那些不朽的英魂,有了远比档案记载更为鲜活和深刻的认识。录音机的磁带缓缓转动,记录下的不仅是史实,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情感与敬意。
郑老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时间己近中午。他示意孙梅可以暂时停止录音。孙梅会意,按下了停止键,但笔记本依然摊开在手边,准备随时记录后续可能的重要补充或总结性发言。
“建川同志,”郑老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上,语气比之前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长辈般的关切,“非常感谢你!你提供的这些情况,非常宝贵,极具价值。这不仅是对我们工作的巨大支持,更是对历史、对牺牲的同志们极大的负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唐建川略显疲惫但眼神清亮的面容,继续说道:“这次访谈的内容,我们会作为最高级别的保密资料妥善保存、整理和研究。它们将成为书写那段光辉历史、教育后来人的重要依据。请你放心,我们会以最严谨的态度对待你的每一句话。”
唐建川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平静。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对郑老承诺的接受和信任。
郑老观察着他的反应,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建川同志,基于你这次的重要贡献,以及组织上对你过去那段特殊经历的重新评估和认定,我们考虑,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对你的功绩予以应有的肯定和表彰。当然,这一切都会在绝对保密和确保你安全的前提下进行。你看,在这方面,你有什么个人的想法或者期望吗?”
这个问题,问得委婉而周到。它意味着,组织并非忘记了他的贡献,正在考虑如何“正名”,可能是一种内部的、不公开的荣誉,也可能是生活待遇上的某种改善。这是对一位功勋卓著的老战士的应有之义。
张副主任和徐致远也看向了唐建川,目光中带着鼓励。在他们看来,这是唐建川应该得到的,也是他们希望看到的。
然而,唐建川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指节有些粗大的双手,仿佛那双手上还残留着过去的硝烟与痕迹。他就这样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提醒着人们现实的存在。
郑老等人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他们意识到,唐建川可能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
终于,唐建川抬起了头。他的目光依次看过郑老、孙梅、张副主任,最后在徐致远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释然,有恳切,更有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磐石一样沉稳,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郑老,孙同志,张主任,徐干事。”他先郑重地称呼了每一个人,然后才进入正题,“非常感谢组织上的考虑和关怀。我我只有一个请求。”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要确保下面的话能准确表达他的心意:
“我请求组织,不要对我个人进行任何形式的表彰或宣传。”
此言一出,郑老等人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诧异。孙梅记录的笔尖停在了纸上。张副主任微微张开了嘴。徐致远则皱起了眉头,眼中充满了不解。
唐建川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说了下去,语气更加深沉:“我唐建川,或者说我曾经用过的那个名字,所做的一切,在当时,是一名党员、一名战士应该做的分内之事。能够侥幸活下来,看到新中国诞生,看到今天国家一步步走向富强,我己经感到非常幸运和满足。”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些再也无法看到今天景象的战友们。
“真正的英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崇敬和悲怆,“是吴石先生,是陈宝仓将军,是聂曦上校,是朱枫同志(假设朱枫在此设定中己牺牲),是那些在黎明前倒下、连名字都可能不为人知的千千万万的同志们。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们才是真正应该被历史铭记、被后人敬仰的人。”
他看向郑老,眼神无比诚恳,甚至带着一丝恳求:“我这点微不足道的经历,比起他们的牺牲,算得了什么?如果因为我的幸存,反而要分走本应完全属于他们的荣光,那我于心何安?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那些战友?”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千钧的重量,撞击在每个人的心上。郑老怔住了,他阅人无数,见过各种在荣誉面前的反应,但如此彻底、如此真诚地将荣誉完全让给逝者的,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看到的不是矫情,不是故作姿态,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对战友的深情和对信仰的虔诚。
唐建川深吸一口气,最后说道:“所以,我唯一的请求就是:请组织将所有的笔墨和敬意,都留给那些牺牲的烈士。不要提我,不要宣传我。让我继续做一个平凡的‘唐建川’,就很好。这就是对我最大的肯定,也是对我那些战友最好的告慰。”
他说完了,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交出了最后任务、等待指令的老兵。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郑老摘下眼镜,用指尖轻轻按压着鼻梁,他的内心显然受到了巨大的震动。孙梅的眼圈有些发红,她低下头,悄悄用手背擦了一下。张副主任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知是惋惜还是敬佩。徐致远则深深地看着唐建川,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理解,有心痛,更有一种深深的敬意。
最终,郑老重新戴上了眼镜。他的神情恢复了平静,但眼神比之前更加深邃和庄重。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唐建川面前,没有握手,而是伸出双手,轻轻拍了拍唐建川的肩膀。这是一个超越了一般上下级关系的、充满敬意的动作。
“建川同志,”郑老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坚定,“你的这个‘请求’我听到了,我也明白了。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此刻的敬意。请放心,组织会郑重考虑并充分尊重你的个人意愿。”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历史,会记住该记住的人。人民,会感恩该感恩的魂。你的名字,或许不会出现在公开的史册上,但你的贡献,和你今天所表现出来的崇高境界,将永远铭刻在知道这段历史的人们心中。这,也是一种不朽。”
唐建川听到郑老的承诺,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轻微、却无比释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他终于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完成了对战友最后的承诺。
“谢谢郑老,谢谢组织理解。”他轻声说道。
唯一的请求,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它不是一个结束,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铭记——一种基于牺牲与传承的、更深沉的铭记。在场的人都明白,从这一刻起,“唐建川”这个名字,将与那些逝去的英魂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共同铸就那段“沉默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