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与信仰:记战斗在特殊战线的吴石、朱枫等烈士》——那篇刊登在权威党史刊物上的长篇纪实文章,如同一声惊雷,虽然隔着一层幕布,却真切地炸响在了唐建川看似平静的家庭生活之中。
文章是儿子唐建军先看到的。作为市图书馆的采编部主任,他总能最先接触到新到的各类刊物。那本装帧朴素的期刊就摆在他的办公桌上,他本是随意翻阅,目光却被那个醒目的标题和扉页上吴石将军那张目光炯炯的旧照牢牢吸住。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字不落地读完了那数万字的文稿。
文章依据“最新发掘的史料”和“多位亲历者的回忆”,以严谨的笔触,详尽记述了以吴石将军为首的地下情报小组,在解放前夕的宝岛,如何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获取关键情报,最终因叛徒出卖而英勇就义的壮烈事迹。文中提到了“陈宝仓”、“聂曦”等一个个闪光的名字,也以大量篇幅描写了“朱枫”这位女共产党员的机智勇敢和坚贞不屈。文章情感充沛,史料翔实,极具感染力。
然而,最让唐建军心神剧震的,并非这些己然在内部渐次公开的英雄之名,而是文中一段看似不起眼、却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的描述。在记述一次关键情报的传递过程时,文章提到:“此时,一位代号‘海螺’的同志,利用其特殊身份的掩护,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确保了这份关乎东南沿海防务部署的重要情报,得以安全送出”
“海螺”!
这个代号,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唐建军记忆深处一个尘封的角落。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还年轻时,有一次帮父亲整理书房角落的旧物,曾在一个蒙尘的木匣最底层,看到过一枚小巧的、用海螺壳精心雕刻而成的印章,当时只觉得别致,还曾拿在手里把玩,却被刚好进来的父亲罕见地厉声制止,并迅速将印章收回匣中深藏。父亲当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紧张与凝重,与平日的温和判若两人,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后来问过母亲,母亲也只是含糊地说那是父亲早年在南方沿海工作时的小玩意儿,让他不要再问。
“海螺” 特殊身份的掩护 父亲那段语焉不详的“早年在外奔波”的经历 父亲那些偶尔流露出的、与普通文化干部不符的敏锐和沉稳 还有,几年前,那位神秘的“郑老”等人的突然到访,以及之后父亲愈发深沉的性格
无数个曾经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海螺”这个代号瞬间串联起来,形成了一条让他心惊肉跳、却又无法不信的线索。
他几乎是魂不守舍地回到了父母家。那天恰好是周末,儿媳带着小远也在。家里的气氛本该是轻松愉快的,淑芬在厨房张罗着饭菜,小远在客厅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唐建军却坐立难安,他几次想开口,看到父亲坐在窗边安静看报的侧影,那花白的头发,平静的面容,又将话咽了回去。他该怎么问?首接拿着刊物去问:“爸,这上面的‘海螺’,是不是您?” 这太唐突,太不可思议了。
吃饭的时候,唐建军显得心事重重,连小远都看出了不对劲:“爸,你怎么了?菜不好吃吗?”
淑芬也关切地看着儿子:“建军,是不是单位有什么事?”
唐建川放下碗筷,看了看儿子,目光深邃平静:“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唐建军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憋着了。他放下筷子,看着父亲,又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妻子和儿子,最后目光回到父亲脸上,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爸我今天,在单位看到一篇文章。”
“哦?什么文章让你这么失魂落魄的?”唐建川语气平淡,拿起汤勺,慢慢喝着汤。
“是是一篇写解放前,在台湾牺牲的吴石、朱枫那些烈士的文章。”唐建军紧紧盯着父亲的反应。
唐建川舀汤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随即又恢复自然,只是“嗯”了一声,表示在听,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
唐建军的心跳得更快了,他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文章里提到了一个人,一个代号叫叫‘海螺’的同志,说他在传递一份重要情报时,起了关键作用。”
“啪嗒!”
一声清脆的响声,来自厨房门口。是淑芬,她手里端着一盘刚切好的水果,盘子掉在了地上,水果滚落一地。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恍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心痛。她与丈夫相濡以沫几十年,对他的过去虽有猜测,却从未证实。此刻,“海螺”这个代号,如同最后一块拼图,让她瞬间明白了很多很多。
小远和儿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去捡水果,担心地问:“妈/奶奶,您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唐建川放下了汤勺,缓缓地、缓缓地站起身。他没有去看地上的狼藉,也没有立刻去安抚妻子,他的目光越过儿子,望向窗外,沉默了许久许久。客厅里只剩下电视里动画片喧闹的配乐,更反衬出这种沉默的沉重。
终于,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满脸惊疑的儿子,看了看脸色苍白、依靠在门框上强忍着泪水的妻子,又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儿媳和一脸懵懂的孙子。
他走到淑芬身边,弯腰捡起那个幸而未摔碎的果盘,轻轻放在旁边的柜子上,然后握住了妻子冰凉颤抖的手,低声说:“没事,淑芬,没事的。”
这句安慰,更像是一种默认。
唐建军看着父亲的动作和母亲的反应,心中再无怀疑。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恍然、敬佩、心痛、甚至是些许后怕的复杂情绪,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的父亲,这个看起来平凡温和的退休老人,竟然竟然就是那个代号“海螺”、在敌人心脏地带战斗过的无名英雄!
“爸您您真的是”唐建军的声音颤抖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小远也似乎明白了什么,睁大了眼睛,看看爷爷,又看看爸爸,小声问:“爷爷那个‘海螺’是您吗?”
唐建川没有首接回答,他只是拉着淑芬的手,走到客厅沙发前坐下,示意儿子、儿媳和孙子也都坐下。他环视着自己的家人,他们的脸上写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但唯独没有怀疑,只有等待真相的紧张。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岁月的沉重。他不再隐瞒,也无法再隐瞒了。
“那篇文章,我还没看过。”唐建川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有关又似乎很远的故事,“不过,‘海螺’确实是组织当年给我起的代号。”
尽管己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亲耳从父亲口中得到证实,唐建军还是感到一阵眩晕。儿媳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小远则是一脸的崇拜和好奇。
“那些年,”唐建川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越了时空,“我和吴石将军、朱枫同志他们一样,在另一个名字、另一种身份下生活。我们所做的,也就像文章里可能提到的,是一些潜伏、联络、传递消息的工作。没什么惊天动地,只是在那个时候,必须要有人去做的事情。”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家人都能感受到这平淡语气背后隐藏的惊涛骇浪。淑芬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哽咽道:“你你从来不说这么多年,你一个人”
“都过去了。”唐建川拍了拍老伴的手背,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能看到今天,能看到你们都好,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己经是幸运太多了。”
他看向儿子和孙子,语气变得郑重:“这些事情,本来应该永远埋在心里。但现在,既然组织己经开始用适当的方式纪念那段历史,纪念那些牺牲的同志,你们作为我的家人,有权利知道。但是,要记住,”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知道就好。不要对外说,不要炫耀,不要给组织添任何麻烦。那些牺牲的同志,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们活着的人,能平安平静地过日子,就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
唐建军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湿润:“爸,我明白!您放心,我们一定守口如瓶!”他此刻才真正理解了父亲身上那种超乎常人的沉稳和内敛从何而来,那是在极端环境下淬炼出的品格。
小远虽然对很多细节还不甚了了,但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和爷爷话语的分量,他用力点头:“爷爷,我也不会乱说的!您是真英雄!”
“不是什么英雄,”唐建川摸了摸孙子的头,慈爱地笑了笑,“只是一个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的普通人。”
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始终有些异样。沉默的时候多,但一种更深沉、更紧密的情感,却在家人之间无声地流淌。淑芬看着丈夫的眼神,多了更深切的心疼和理解。唐建军对父亲,除了以往的亲情,更添了无比的敬佩。连年幼的小远,看爷爷的眼神也充满了与有荣焉的光彩。
尘封的秘密终于在一个最小的范围内揭开了。对唐建川而言,这或许卸下了一部分长期隐瞒家人的心理负担;对他的家人而言,则是真正认识了身边这位最熟悉的“陌生人”那波澜壮阔的过往。知晓,带来的是更深层次的理解与守护。这个普通的家庭,因为一段不平凡的往事,而被赋予了更为深沉凝重的底色。夜己深,窗外万家灯火,静谧而安宁,这正是无数个“海螺”曾为之奋斗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