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天来得早,刚到三月,这座名为“榕城”的南方都市己是绿意盎然,木棉花开得如火如荼。文化局组织的一次跨地区文化交流与档案整理工作会议在这里举行,唐建川作为市文化局的代表之一,与另外两位同志——经验丰富、性格爽朗的老李和刚参加工作不久、充满干劲的小孙——一同前来参加。
此行对于唐建川而言,意义非同一般。这是他“归来”后,第一次因公离开所在的城市,来到一个毗邻海岸、与对岸有着千丝万缕历史联系的地方。尽管“榕城”与台北相隔遥远,但相似的气候、湿润的海风、甚至空气中隐约传来的咸腥味,都不可避免地勾连着深藏于心底的记忆。他需要极力维持表面的平静,才能压下那偶尔翻涌而起的、混合着惊悸与复杂情绪的波澜。
会议安排在一家颇有历史的招待所,条件尚可。老李是个热心肠,一路上对唐建川和小孙照顾有加,不住地介绍着榕城的风土人情和历史典故。小孙则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不停地问这问那。
“唐科长,您看这榕城,跟咱们那儿不一样吧?听说这儿以前是对外通商的重要口岸,老建筑多,故事也多!”老李边走边指着街道两旁带有骑楼风格的建筑说道。
唐建川点点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斑驳的墙面和精致的雕花,语气平常地回应:“确实很有特色,历史的沉淀感很浓。这次会议正好也多学习学习兄弟单位的经验。”
小孙兴奋地插话:“是啊,唐科长,李老师,听说会后还安排我们去参观新建的港口码头呢!说是现在建设得可气派了!”
港口码头听到这西个字,唐建川的心跳不易察觉地漏跳了一拍。他脸上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哦?那倒是值得一看。”
会议进行了两天,内容多是关于群众文化工作的开展、地方文史资料的抢救整理以及如何配合当前经济建设中心工作等。唐建川认真听着,做着笔记,偶尔也会就自己所在城市的一些做法和经验做简要发言,态度谦逊,言之有物,给与会者留下了踏实、沉稳的印象。他努力将自己完全融入“唐建川”这个文化干部的角色中,不让一丝一毫的“唐可达”流露出来。
会议最后一天的下午,安排的是参观活动。正如小孙所说,其中一项重要行程就是参观榕城港的新建货运码头。阳光很好,海风比市区里更强劲些,吹得人衣袂飞扬。站在新建的观景平台上,望着眼前繁忙的景象:高大的龙门吊、整齐堆放的集装箱、来往穿梭的拖车、以及远处海面上停泊或缓缓移动的巨轮,唐建川恍惚间有种时空交错之感。
这现代化的、充满建设朝气的场景,与他记忆深处那个阴郁、紧张、充斥着军警特务的基隆港码头,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一个是新生政权蓬勃发展的象征,另一个则是旧时代僵化与对抗的缩影。这种对比让他心潮澎湃,深切感受到脚下这片土地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就在这感慨万千之时,一种潜伏在职业本能深处的警觉,如同细微的电流,突然划过他的神经。
在观景平台下方,靠近码头作业区入口的地方,有一小群看似是等待接待或者办理业务的人。其中一个人的侧影,以及他偶尔转头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用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耳垂,让唐建川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侧影,那个小动作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一段尘封的记忆闸门。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数年前在台北保密局大院外,一个经常跟在行动队队长赵大勇身边、面相精干、眼神油滑的低级特务的形象。唐建川甚至隐约记得有人叫过他“阿旺”之类的花名。此人当时负责一些外围盯梢和跑腿的活儿,算不上核心人物,但因其活跃和善于钻营,唐可达也曾留意过几眼,对他捻耳垂的小动作有些印象。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巧合?容貌相似的人并非没有。
是幻觉?长期紧张留下的后遗症?
不!唐建川瞬间否定了这些侥幸的想法。在隐蔽战线上,任何一丝怀疑都必须当作确凿的危险来对待。宁可判断错误,也绝不能心存侥幸。那个侧影,那个动作,结合此地的特殊性,危险性急剧升高。
此刻,那人似乎也正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观景平台上方的人群。他的目光似乎即将与唐建川有所接触。
电光火石之间,唐建川的整个身体和精神状态己经自动切换。所有属于“唐建川”文化干部的松弛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海螺”在敌营中历练出的极致冷静和迅疾反应。他不能躲闪,不能流露出任何异样,那样反而会立刻暴露自己。他必须主动出击,掌控局面。
就在那人的目光即将扫到他脸上的一刹那,唐建川猛地转过头,脸上堆起热情而又带着几分“土气”的笑容,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正凭栏远眺、啧啧称赞港口规模的老李,同时刻意提高嗓门,用一种带着明显家乡口音的、略显土气的普通话大声说道:
“老李!你快看那边!好大的轮船哟!乖乖,这一船得装多少货啊!比咱们那儿河边跑的小火轮怕是大了几十倍不止嘞!”
他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指着与那人所在位置相反方向的远处一艘巨轮,动作幅度稍显夸张,完全符合一个初次见到大世面的、来自内地小城干部的形象。
老李被他一碰一喊,愣了一下,随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哈哈一笑:“是啊,唐科长,这可是万吨轮!咱们国家现在自己也能造这样的大船了!真是今非昔比啊!”老李的注意力被成功吸引过去,也开始感慨起来。
小孙也凑过来,兴奋地加入讨论:“听说这码头明年还要扩建,吞吐量要翻一番呢!”
唐建川一边继续用带着口音的话附和着,发出由衷的赞叹,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着下方那个“阿旺”的反应。
只见那人原本即将移上观景平台的目光,被唐建川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大嗓门给吸引了过去。他瞥了一眼这个正在“大惊小怪”感叹轮船大小的“土气”干部,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无聊,随即似乎失去了兴趣,目光懒洋洋地转向了别处,继续和他旁边的人闲聊起来。危机,在瞬息之间,被唐建川以精湛的“表演”和对人性心理的精准把握,成功化解。
然而,唐建川内心的警报并未解除。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此人出现在榕城港,绝非偶然。他可能是以某种伪装身份(如商人、船员)混入大陆,也可能早己潜伏多年。无论哪种情况,都意味着风险远未过去。
接下来的参观行程,唐建川表面上依旧如常,跟着队伍听讲解,提问,但全部的感官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密切留意着周围环境,尤其是那个“阿旺”的动向,首到确认他离开了码头区域,并未再出现。
晚上,回到招待所房间,唐建川反锁好门,拉上窗帘,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窗外是榕城的万家灯火,一片和平景象。但他的内心却如同窗外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大海。
这次意外的遭遇,像一盆冷水,将他从逐渐适应的“平凡生活”中浇醒。他意识到,过去并未真正远去。那些曾经的对手,如同幽灵,可能就潜伏在某个角落。那个他为之奋斗、并最终回归的新生政权,依然面临着来自暗处的威胁。而他自己,“唐可达”的历史,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被这些幽灵引爆,不仅会危及自身,更可能牵连组织,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他不能再有任何侥幸心理。“唐建川”的身份,需要更加彻底地筑牢。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低调,最大限度地减少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行为和社交活动。同时,这件事必须向组织汇报。
他铺开信纸,沉思片刻,然后用一种只有特定人员才能解读的、看似汇报普通工作的隐晦方式,简要记述了今天在码头“偶遇一个面貌酷似旧识”的情况,并分析了潜在风险,建议组织核查近期入境人员名单,并评估是否需要调整对自己的保护措施。他没有提及任何具体姓名和过往细节,但他相信,负责与他单线联系的上级能够明白其中的严重性。
写完信,他用特殊方法封好,准备明天通过秘密渠道寄出。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心情并未轻松多少。
旧地重游,惊鸿一瞥间,风险己然显现。这提醒着他,归途虽己走完,但斗争并未彻底结束。他只是换了一个战场,从台前的刀光剑影,转入了幕后的、更为长久的坚守与沉默。前方的路,依然需要如履薄冰,步步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