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校学习归来,唐建川感觉自己像一块被细细打磨过的璞玉,褪去了些许粗粝,更添了几分温润的光泽。他不仅对当前的方针政策有了更系统的理解,更重要的是,在那种集体学习和生活的氛围中,他观察、模仿、实践,逐渐掌握了作为一名普通干部应有的言谈举止和思维方式。这种内在的调适,反映在外在,便是他与人交往时,少了几分下意识的审慎和距离感,多了几分自然而然的随和。
文化局宿舍楼是一座三层的筒子楼,红砖外墙,每家每户门口都在走廊上支个小煤炉,堆放些杂物,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唐建川住在二楼把东头的一间,面积不大,但朝阳,被他收拾得干净整洁。以前,他早出晚归,与邻居们仅限于点头之交,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喧闹的市井生活隔开。
现在,他决心主动打破这种隔阂。融入,不能仅限于单位,更要深入到生活的毛细血管——邻里之间。这既是进一步巩固“唐建川”身份的需要,也是一种对正常人际关系的渴望,一种对烟火人间的悄然靠近。
突破口,出现在一个周六的下午。天气晴好,唐建川正在屋里擦拭那台组织上配发的、样式老旧的“红星牌”收音机,这是他与外界保持信息连接的重要窗口,也是他难得的消遣。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略带焦急的中年男声:“唐同志?唐同志在家吗?”
唐建川打开门,只见隔壁的老周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用报纸裹着、冒着热气的东西,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唐同志,不好意思打扰你。我家煤炉子灭了,孩子他妈等着锅炒菜,想跟你借块煤救个急,你看”
老周是运输公司的司机,西十多岁,身材敦实,嗓门洪亮,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他爱人则在街道缝纫社工作,家里有两个半大的孩子,平日里走廊上就属他家最热闹。
“没问题,周师傅,您稍等。”唐建川立刻侧身让开,从门后放煤块的筐子里挑了两块个头大、烧得正旺的煤块,用火钳夹着,递到老周手里,“够不够?不够再拿。”
“够了够了!太谢谢你了,唐同志!”老周连声道谢,捧着煤块急匆匆回了屋。
这本是邻里间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唐建川并未在意。谁知,不到一刻钟,老周又来了,这次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馅饺子,硬塞到唐建川手里:“唐同志,刚出锅的,你尝尝!你嫂子非要我送来,说谢谢你的煤!”
“周师傅,这太客气了,就是两块煤的事”唐建川推辞着。
“哎,远亲不如近邻嘛!拿着拿着,别嫌弃!”老周不由分说,把碗放下,又压低声音说,“唐同志,我看你是个文化人,见识广。我家那收音机,破旧得很,这两天吱吱啦啦乱响,也收不清台了,你会不会鼓捣这玩意儿?”他脸上带着试探和期待。
唐建川心中微微一动。修理收音机,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在特殊年代,掌握一些基础的机电维修技能是必要的生存手段。但他迅速权衡了一下,展示这项技能是否合适?会不会与“文化局干部”的身份不符?然而,看着老周诚恳的目光,再想到这是融入邻里、建立良好关系的绝佳机会,他很快做出了决定。
“略懂一点,周师傅。要不,您拿过来我看看?”唐建川微笑着应承下来。
“哎哟!那可太好了!”老周喜出望外,立刻回屋把那台笨重的、木壳己经有些开裂的旧收音机抱了过来。
唐建川让老周把收音机放在窗前的桌子上,插上电源。果然,喇叭里只有持续的、刺耳的电流噪音。他让老周先去忙,自己关上门,仔细检查起来。他先是用万用表测量了电压,又小心翼翼地将收音机后盖打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电子管、电阻和电容。灰尘很大,线路也有明显老化的迹象。
他屏息凝神,仿佛回到了过去那些需要极度专注的时刻。他用毛刷轻轻清理灰尘,仔细检查每一处焊点和线路连接。多年的潜伏生涯,锻炼出的不仅是胆识,更有这种面对复杂情况时的耐心和细致。他发现是一个负责滤波的电容老化失效,导致了杂音,同时还有一根天线连接线虚焊。
问题不大,但需要更换零件。他记下电容的型号,对老周说需要去买个新的来换上。老周二话不说,立刻骑车去了附近的五金电器商店。
趁着老周去买零件的功夫,唐建川拿着小烙铁和焊锡,将虚焊的线头重新焊牢。他的动作熟练而稳定,心无旁骛。这时,对门住的、在小学教书的刘老师探出头来,好奇地问:“唐干事,你还会修收音机啊?”
唐建川抬起头,笑了笑,语气平常地说:“以前自己瞎琢磨过一点,简单的毛病还能试试。”
“真厉害!”刘老师赞叹道,“我们家那台有时候也不灵光,回头可能还得麻烦你给看看。”
“没问题,刘老师您随时说话。”唐建川爽快地答应。
不一会儿,老周买回了电容。唐建川熟练地拆下旧的,换上新的,再次接通电源。这一次,喇叭里传出了清晰洪亮的戏曲唱腔,是常香玉的《花木兰》。
“嘿!真神了!唐同志,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老周高兴得首拍大腿,“这破玩意儿,找修理铺得花不少钱呢!今晚我非得跟你喝两盅不可!”
唐建川婉拒了喝酒的邀请,但经不住老周的热情,晚饭时还是被拉过去,一起吃了顿饺子。饭桌上,老周夫妇再三感谢,两个孩子也好奇地看着这位沉默寡言但似乎很厉害的唐叔叔。老周兴致很高,聊起了跑车路上的见闻,抱怨油价涨了,也感慨现在路上比以前安全多了。唐建川大多微笑着倾听,偶尔插一两句关于各地风土人情的问话,显得既感兴趣又不突兀。
通过修收音机这件小事,唐建川仿佛在邻里间打开了一扇窗。第二天是星期天,他主动拿起扫帚,打扫了二楼走廊的公共卫生。刘老师看见,也拿着抹布出来一起干。一边打扫,两人一边闲聊。刘老师抱怨现在的小孩子调皮,不好教,但眼神里又透着对教育事业的热爱。唐建川便顺着话题,谈起在文化局接触到的少年宫文艺活动,说可以组织孩子们去看演出,陶冶情操,刘老师听了很感兴趣。
下午,住在一楼、在废品收购站工作的陈师傅,拎着一小袋橘子走上楼来,硬塞给唐建川几个,憨厚地笑着说:“唐干事,听周师傅说你手巧,帮我看看这个闹钟行不?老是偷停。”原来,消息己经传开了。
唐建川没有推辞,仔细检查了那个旧闹钟,发现是机芯缺油脏了。他找了几滴缝纫机油,小心地拆卸、清洗、上油、组装,闹钟又恢复了清脆的滴答声。陈师傅千恩万谢地走了。
渐渐地,邻居们发现,这位新来的、在文化局工作的唐干事,虽然话不多,但为人实在,肯帮忙,而且懂的东西还真不少。他修过收音机、闹钟,帮刘老师家接过断掉的桌子腿,甚至还能指导一下楼上准备考初中的孩子做算术应用题(尽管他用的方法有时和学校教的不太一样,但很有效)。大家不再觉得他难以接近,反而有什么事,都乐意跟他打个招呼,或者找他帮点小忙。
唐建川也乐于参与这种平凡而温馨的互动。帮邻居们解决这些小麻烦,听他们唠叨生活中的琐碎与悲欢,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真实的人间温度。这种温度,一点点融化着他内心因长期孤独潜伏而凝结的冰层。他不再是游离于生活之外的旁观者,而是成为了这栋筒子楼、这个普通社区的一部分。
当然,他始终保持着必要的分寸感。对于涉及个人历史、家庭背景等敏感话题,他会巧妙地用含糊其辞或转移话题的方式应对。对于时局的议论,他多数时候是倾听,偶尔发表看法,也必然是积极正面、符合政策导向的。他的沉稳和低调,反而让邻居们觉得他踏实可靠。
夜幕降临,唐建川回到自己安静的小屋。窗外,是邻居家传来的炒菜声、孩子的哭笑声、收音机里的新闻广播声,交织成一曲嘈杂却充满生命力的生活交响乐。他坐在窗前,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心中一片宁静。通过主动走向“邻里之间”,他不仅在为“唐建川”这个身份添砖加瓦,更是在为自己寻找一种战火与阴谋平息后,安放灵魂的方式。这条路,他走得很小心,也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