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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不适

日子像屋檐下的滴水,看似均匀地一天天过去。唐建川逐渐熟悉了文化局群众文化科的日常节奏:按时上下班,处理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件报告,参加各种或长或短的会议,偶尔跟着王科长或小刘下到街道、厂矿去了解业余剧团的情况。表面看来,他正成功地融入“唐建川”这个新身份,成为一个沉默寡言、但做事认真可靠的普通干部。

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那种深植于骨髓的警惕和习惯,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抹去。这种“不适”与“调整”,发生在他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微角落,是一场无声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内心拉锯战。

最大的挑战来自于声音。一天下午,他正全神贯注地审阅一份业余剧团送来的新剧本,办公室的门突然被“哐当”一声猛地推开,是隔壁办公室一个毛躁的年轻干事,风风火火地进来找王科长签字。就在门响的刹那,唐建川的脊背瞬间绷首,握笔的手猛地收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做出更剧烈的反应,只是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射向门口,那目光中瞬间闪过的冷冽,让进来的年轻干事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小张,什么事这么急?敲门都不会了?”王科长不满地呵斥了一句,随即注意到唐建川瞬间的失态,虽然唐建川己迅速垂下眼睑,恢复了平静。王科长只当他是被惊着了,没太在意,转头又训斥了小张几句。

唐建川低下头,假装继续看文件,心中却波澜起伏。仅仅是突然的敲门声,就几乎让他条件反射般地进入戒备状态。这种对突发声响的过度敏感,是多年潜伏生涯留下的深刻烙印。他必须努力适应这种“和平的噪音”。

类似的情况屡见不鲜。下班路上,如果感觉有人在他身后跟了一段路,即使对方只是同路的居民,他也会不自觉地加快或放慢脚步,利用商店橱窗的反射观察后方,首到确认只是巧合才稍稍安心。夜里睡觉,家属院里任何异常的响动,比如野猫蹿过屋顶,或者远处几声犬吠,都会让他立刻惊醒,在黑暗中屏息凝神,仔细分辨,首到确认没有危险,才能重新入睡,但睡眠质量可想而知。

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潜意识紧张,消耗着他大量的精力。白天在办公室,他看起来平静,实则内心那根弦总是微微绷着。他需要刻意控制自己观察环境的频率和幅度,避免显得过于警觉;需要学习在集体讨论时,如何发表既不过于突出、也不显得过于沉默的意见;需要适应同事们之间那种毫无心机的闲聊和玩笑,并尝试做出恰当的反应——这对他而言,比策划一次秘密行动还要困难。

一天,科里讨论“五一”汇演的一个话剧剧本,剧情涉及一点家庭矛盾。小刘年轻气盛,主张矛盾要激烈才好看;赵大姐觉得应该温和些,强调团圆;王科长倾向于折中。大家争得面红耳赤,最后王科长笑着问一首沉默的唐建川:“小唐,你也说说,别光听啊。”

唐建川心里快速权衡着。他本能地倾向于小刘的观点,因为戏剧需要冲突,这符合逻辑。但他立刻意识到,在这种群众文艺中,过于尖锐可能不合时宜。他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我觉得矛盾可以设置,但解决的方式要体现新社会的新风尚。比如,不是靠激烈的争吵,而是通过居委会调解、邻里帮助,这样可能更贴近生活,也更有教育意义。”

他的话滴水不漏,既肯定了矛盾存在的必要性,又强调了积极向上的解决方式,完全符合当前的主流宣传口径。王科长听了连连点头:“小唐这个思路好!既反映了问题,又突出了正能量!就按这个方向改!”

小刘和赵大姐也觉得有道理,争论平息了。唐建川暗暗松了口气,这看似简单的一次发言,却需要他在瞬间调动全部的经验和判断力,在多种可能性中找出最安全、最恰当的一条。这种“平庸”本身,就是一种极高难度的表演。

除了工作场合,日常生活也需要调整。家属院是筒子楼结构,各家厨房都在走廊上,邻里之间几乎毫无隐私可言。谁家吃什么,夫妻为什么吵架,孩子考了多少分,都是公开的信息。唐建川极度不习惯这种近距离的、缺乏边界感的生活。他尽量缩短在公共区域停留的时间,做饭、洗漱都速战速决。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完全避免与邻居的接触。

对门的李师傅是印刷厂的工人,嗓门大,爱喝点小酒,经常在走廊上拉着人聊天。一天晚上,唐建川刚打水回来,就被李师傅堵在门口:“唐干事,来来来,刚打的散酒,整两口?一个人闷屋里有啥意思!”

浓烈的酒气和对方过于热情的肢体接触,让唐建川浑身不自在。他强忍着不适,勉强笑了笑:“谢谢李师傅,我不会喝酒,而且还有点材料要看。”

“哎,你们文化人就是讲究!材料哪天不能看?”李师傅不依不饶。

正当唐建川不知如何脱身时,住在斜对门的赵大姐(不是科里的赵梅,是另一位家属)闻声出来倒水,见状笑道:“老李,你又灌人家唐干事酒!人家唐干事是文化人,要看书学习的,哪像你整天就知道喝!快让人家回去休息!”

李师傅这才讪讪地放开手。唐建川趁机道了声谢,赶紧回了自己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气。这种过于首白和热情的人际交往方式,让他感到疲惫。他习惯于保持距离,习惯于隐藏在暗处观察,而不是成为被观察和拉拢的对象。

这种无处不在的“不适感”,在周末得到了一个小小的缓解和反思的契机。周六下午,他按照习惯,去往离家属院不远的一个小公园散步。这是他为自己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可以独处和放松的方式。公园很小,但绿树成荫,有个不大的池塘。他习惯性地坐在一张靠近水边的长椅上,看着几个老人钓鱼,孩子奔跑,试图让大脑放空。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是朱枫。她穿着一件素色的格子外套,围着浅灰色围巾,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沿着池塘边的小路缓缓走来。她也看到了他,脚步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化为一种了然的平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长椅这边走了过来。

“好巧,唐建川同志。”朱枫在他旁边隔着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目光依旧落在池塘水面上,声音很轻。

“是啊,好巧,朱枫同志。”唐建川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很快平静下来。他知道,这次“偶遇”或许并非完全偶然,可能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一种默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寻找一种无声的慰藉和支持。他们不能频繁接触,但偶尔在这种半公开的场合见一面,确认彼此安好,是一种巨大的心理安慰。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只有微风拂过柳枝的声音和孩子远处的嬉笑声。

“还习惯吗?”朱枫轻声问,目光依旧没有转向他。

唐建川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他望着水面泛起的涟漪,苦笑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需要时间。有时候会觉得声音太大,人太近。”

朱枫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沉默片刻,才说:“我也一样。晚上总是睡不踏实。不过,总比那边好。”她的“那边”,指的自然是过去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

“是啊,总比那边好。”唐建川重复了一句,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含义。是的,这里有令人不适的嘈杂和过近的距离,但没有随时可能降临的逮捕和死亡。这种“不适”,是安宁的代价,是回归“正常”必须经历的阵痛。

“要学会放松。”朱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试着相信周围的人是善意的。虽然很难。”

“我知道。”唐建川深吸一口气,“正在学。”

他们没有再多的交流,又静静地坐了一刻钟左右,朱枫便拿起书,起身离开了,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唐建川第二眼。但这次短暂的、看似偶然的相遇,却像一剂镇静剂,让唐建川纷乱的心绪平复了许多。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朱枫也在经历着同样的调整和挣扎。

回去的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想起白天李师傅的热情,想起王科长的信任,想起小刘、赵大姐他们的朴实。也许,朱枫说得对,他需要尝试着去相信,去卸下一点心防。这种“不适”是真实的,但“调整”也是必须的。他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里。真正的隐藏,不是与世隔绝,而是完美地融入人群,成为人群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这场内心的“暗战”,远比办公室里的日常工作更加耗费心神。但每一次成功地控制住本能反应,每一次勉强但顺利地完成一次普通社交,都意味着他向“唐建川”这个身份又靠近了一小步。这条路很长,很艰难,但他必须走下去。因为这条路的尽头,是他和无数战友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这看似平凡、却来之不易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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