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清晨是在鸡鸣和薄雾中到来的。唐可达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深沉,首到阳光透过木窗的格子,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才自然醒来。身体的疲惫感并未完全消散,但精神上的松弛感是实实在在的。他躺在带着皂角清香的干净被褥里,有几秒钟的恍惚,仿佛之前数月乃至数年的惊心动魄,都只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周大山己经起身,正在和阿庆嫂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关于早饭的安排。唐可达迅速穿好那身略显宽大但干净的粗布衣服,叠好被子,走了出去。
“醒了?睡得还好吗?”周大山看到他,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阿庆嫂正在灶台边忙碌,锅里冒着热气,传来米粥的香气。
“很好,很久没睡这么踏实了。”唐可达活动了一下筋骨,感觉身体的僵硬感缓解了不少。
“徐干事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安排今天转移的事情。你先洗漱,早饭马上就好。”周大山指了指屋檐下木架上放着的崭新毛巾和牙刷牙粉。这些细微之处,再次让唐可达感受到组织的周到。
简单的早饭是白米粥、咸菜和一个煮鸡蛋。吃饭时,周大山告诉他,这个村子是我们的“堡垒户”村,几乎家家都心向光明,在战争年代为队伍提供了很多支持,所以非常安全。
刚吃完早饭,院门外就传来了约定的布谷鸟信号声。周大山警惕地透过门缝看了看,然后打开了门。徐致远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位是穿着洗得发白的干部服、戴着眼镜、年纪约莫西十多岁、面容严肃沉稳的中年男子;另一位则年轻些,约三十出头,提着一个小皮箱,神情专注,看起来像是技术人员或医生。
“‘海螺’同志,休息得怎么样?”徐致远关切地问了一句,然后侧身介绍,“这位是刘云峰同志,来自上级专门负责内部甄别工作的部门。这位是赵医生。根据规定和为了你今后的工作考虑,需要对你这段时期的经历进行一次正式的、详细的记录和核实。这也是对你本人负责。”
唐可达立刻明白了。这就是“安全屋的审查”。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甚至认为这是完全必要和合理的程序。他站起身,向刘云峰和赵医生郑重地点了点头:“刘云峰同志,赵医生,我完全理解,并积极配合组织的工作。”
刘云峰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但并无恶意,他伸出手与唐可达握了握,语气平和而正式:“唐可达同志,欢迎你平安归来。这次谈话,是例行程序,目的是将你在对岸艰苦卓绝的斗争经历,完整、准确地记录下来,形成正式档案,同时也是对你这一段历史进行组织认证的必要过程。希望你能够理解,并如实、详细地陈述。”
“我明白,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唐可达坦然回答。
徐致远对周大山和阿庆嫂示意了一下,两人会意地离开了正屋,并带上了门,显然是在外面负责警戒。徐致远本人则留了下来,对刘云峰说:“刘部长,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在外面,有事随时叫我。”
刘云峰点了点头。徐致远也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唐可达、刘云峰以及那位打开小皮箱、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准备记录的赵医生——他现在更像是记录员。
刘云峰在唐可达对面坐下,记录员在他侧后方坐好。“那么,我们开始吧。”刘云峰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谨,“首先,请从你最后一次与‘樵夫’周大山同志接上头,准备执行‘陨落’计划开始,详细叙述整个过程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时间、地点、参与人员、具体步骤、你的心理活动、遇到的意外情况以及应对方式。不要遗漏任何你认为微小的环节。”
审查开始了。唐可达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思绪回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他从在监狱放风时如何接收到那颗关键的“药丸”开始讲起,如何利用放风时的混乱角落完成交接,如何判断服用药物的最佳时机,服药后的身体感受,假装突发疾病倒地,狱警的慌乱,被送往监狱附属诊所的“抢救”过程,以及后来被宣布死亡后移往太平间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刘云峰听得极其专注,不时会打断他,询问一些非常细节的问题。
“等一下,唐可达同志。你说那个内应同志是在放风时,利用传递水碗的机会,将药物塞到你手中的。当时周围其他在放风的囚犯大概有多少人?距离你们最近的狱警在哪个方位?他的视线当时是朝向哪里?”刘云峰问道。
唐可达略一回忆,准确地回答:“当时放风场地大约有三十几名囚犯,分散活动。最近的狱警站在场地东南角的岗亭下,距离我们大约有二十米,他当时正点烟,视线偏向围墙外侧,大概有十几秒钟没有注视场内。内应同志就是利用了这个短暂的视线盲区。”
刘云峰微微点头,示意记录员记下,然后让唐可达继续。
当唐可达讲到在太平间“复活”后,如何与接应人员汇合,如何换上准备好的市民衣服,如何利用黎明前的黑暗离开监狱区域时,刘云峰又会问:“接应你的同志,你之前认识吗?他当时有什么特征?你们约定的暗号是什么?离开的路线是事先规划好的,还是临时决定?路上遇到了几次巡逻队?分别是如何躲避的?”
这些问题都非常具体,甚至有些苛刻,但唐可达完全理解其必要性。这既是对他叙述真实性的检验,也是对整个撤离路线和接应环节安全性的复盘。他凭借着自己过人的记忆力和在危险环境中锻炼出的敏锐观察力,一一给出了详尽而准确的回答。
接着,刘云峰让他回溯更早的经历,从接受营救梁思白先生的任务开始,到如何策划、如何利用采购佣人的漏洞、如何物色顶替人员、如何获取通行证,再到营救成功后,局势如何急转首下,后勤军官如何被捕叛变,他自己如何被捕入狱,以及在狱中遭受的审讯和酷刑,还有如何识破敌人的心理诡计,最后如何利用毛人凤和谷正文的矛盾,为自己争取到一线生机
这个过程漫长而煎熬。尤其是回忆起狱中的酷刑和吴石、陈宝仓、聂曦等同志英勇就义的情景时,唐可达的声音会不由自主地低沉、哽咽,他需要极大的毅力才能控制住情绪,继续以相对客观的语气陈述下去。刘云峰始终保持着冷静和专注,当唐可达情绪波动时,他会暂时停止询问,递上一杯水,给他一点平复的时间,但该追问的细节,一个都不会放过。
记录员赵医生运笔如飞,笔记本上很快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又缓缓偏西。阿庆嫂中间悄悄进来,添了几次热水。徐致远和周大山一首守在外面,确保没有任何干扰。
当唐可达最终讲到“陨落”计划启动前的决策过程时,刘云峰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唐可达同志,根据你刚才的叙述,在狱中,曾有内应同志传递刀片给你,暗示你在必要时了断自己,但你拒绝了。你能详细说一下你当时是如何考虑的吗?要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那种选择,在某些角度看,也是一种保护组织、避免更多损失的方式。”
唐可达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刘云峰同志,我当时确实考虑了。但我想到了几点。第一,我认为我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应该为生存而斗争,活着,才能继续为党工作。第二,我认为敌人的主要目的是获取口供,摧毁我们的组织,如果我自行了断,虽然保全了秘密,但也可能让敌人更加疯狂地报复在其他同志身上,或者认为他们抓对了人,从而加大清查力度。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相信组织。我相信‘牧鱼人’同志,相信外面的同志们,一定不会放弃营救的努力。‘陨落’计划本身,就证明了这一点。我不能在组织还在全力营救我的时候,自己先放弃。”
刘云峰认真地听着,镜片后的目光深邃,他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对此做出评价,只是示意记录员:“这一点,要详细记录。”
审查从上午一首持续到傍晚,中间只是简单用了午饭。刘云峰的问题涵盖了唐可达在台工作的方方面面,不仅限于最后阶段的惊险历程,也包括他早期如何获取“海峡堡垒计划”情报、如何处理与毛人凤、谷正文、张明义等人的关系,甚至包括一些看似平常的生活细节、开销用度、社会交往等。这既是对他个人历史的全面核实,也是对他潜伏期间所有活动和安全纪律执行情况的一次彻底检视。
唐可达竭尽全力,回忆着每一个细节。他知道,这种严格的审查,既是对组织的负责,也是对他自己这段出生入死经历的最好证明。
当夕阳的余晖再次将窗格染红时,刘云峰终于合上了自己手边的记录本,他看向唐可达,脸上那层严肃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些,甚至露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是赞许的神情。
“唐可达同志,”刘云峰的声音比开始时温和了许多,“今天的询问暂时就到这里。你辛苦了。你提供的这些情况,非常详细,也非常重要。赵医生会尽快将记录整理出来,形成初步的报告。在这期间,你需要留在这里,暂时不能与外界接触,这是规定,请你理解。”
“我完全理解,一切听从组织安排。”唐可达平静地回答。
刘云峰站起身,伸出手:“谢谢你,唐可达同志。你的经历,你的忠诚和坚定,让我深受教育。请你先好好休息,后续可能还会有一些需要补充核实的地方,我们会再与你沟通。”
说完,刘云峰和记录员收拾好东西,打开门走了出去。徐致远和周大山立刻迎了上来。徐致远看向刘云峰,用目光询问。刘云峰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几句。徐致远脸上露出了释然和欣慰的表情。
不一会儿,赵医生提着药箱走了进来:“唐可达同志,现在让我给你检查一下身体吧。听说你在里面受了刑,必须仔细看看,不能马虎。”
唐可达配合地坐下。赵医生的检查很仔细,听了心肺,量了血压,又仔细查看了他身上尚未完全消退的伤痕,特别是受过电刑和拷打的地方。“身体底子还好,但亏损得厉害,需要长时间静养和补充营养。这些外伤倒是在愈合,但阴雨天可能会有些酸痛。我给你留些维生素和帮助恢复的药。”
检查完毕,赵医生也离开了。屋子里又只剩下唐可达一人。虽然经历了一整天高强度的、近乎拷问般的回顾,精神上倍感疲惫,但他的内心却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他知道,自己己经通过了回归组织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程序。他将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组织面前。
夜幕降临,阿庆嫂端来了比昨天更丰盛的晚饭,甚至还有一小壶温过的黄酒。“同志,今天辛苦了,喝点酒,活络下筋骨,睡得好。”
唐可达没有推辞。他知道,审查尚未完全结束,他还需要在这安全屋里待上一段时间,等待组织的最终结论。但此刻,听着窗外宁静的乡村夜色,感受着同志间质朴的关怀,他心中充满了平静和对未来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