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人凤的命令，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暂时隔绝了谷正文伸向唐可达的毒手。西山看守所那间阴暗潮湿的死牢铁门，在唐可达身后沉重地关上，取而代之的，是位于看守所另一区域、一间条件稍好的单人牢房。

说是“稍好”，也不过是相对而言。墙壁不再是渗水的石壁，而是粗糙的灰泥墙面；地面铺着干燥的稻草，取代了死牢里永远湿漉漉的泥地；一扇装着铁栏的小窗，高于视线，但至少能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以及远处市井隐约的嘈杂。一张固定的木板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一把椅子，这就是全部家当。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气息，但比起死牢里那令人作呕的腐败和绝望的味道，己算得上是“清新”。

两名面无表情的看守将唐可达押送进来，其中一人粗声粗气地交代了几句“老实待着，不准喧哗”之类的规矩，便锁上铁门离开了。沉重的锁链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

唐可达拖着依旧虚弱的身躯，缓缓走到木板床边坐下。身体的疼痛和疲惫如潮水般阵阵袭来，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他成功了。至少是阶段性的成功。他用语言作武器，在必死的绝境中，撬开了一丝缝隙，为自己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和喘息之机。

他环顾这间新的牢房。这里不再是完全与世隔绝的黑暗囚笼，那扇高窗透进的光，虽然微弱，却象征着与外界的某种连接，象征着“生”的可能。他知道，这改变的背后，是毛人凤那颗多疑的心被拨动后产生的效应。他现在成了毛人凤棋盘上的一颗特殊棋子，用来牵制、甚至打击谷正文。这种身份既危险，也带来了一线生机。

他仔细检查了牢房的每一个角落。墙壁坚实，铁门厚重，没有明显的监视孔。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谷正文绝不会善罢甘休，任何松懈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他必须利用这段相对“安全”的时间，尽快恢复体力，同时，更加警惕可能来自暗处的袭击——尤其是，在所谓的“治疗”过程中。

与此同时，在保密局大楼内，谷正文的办公室气氛降到了冰点。毛人凤秘书正式传达的命令，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的脸上。“暂停审讯”、“保障安全”、“未经许可不得接近”，每一条都像一把枷锁，束缚着他的手脚。

“欺人太甚！”谷正文低吼着，拳头重重砸在办公桌上，震得茶杯乱响。他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屈辱和暴戾的火焰。“毛人凤！你竟敢信那个共匪不信我！”

赵大勇垂手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他知道，此时的副局长就像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医院那边我们安排的人，还还要按计划进行吗？”赵大勇试探着问，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谷正文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他，那目光让赵大勇不寒而栗：“进行？怎么进行？！毛人凤现在明显是起了疑心，盯着我呢！这个时候唐可达如果在‘治疗’中出了‘意外’，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你是想让我给他陪葬吗？！”

赵大勇吓得一哆嗦，连忙低头：“卑职不敢！卑职愚钝！”

谷正文烦躁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明的不行，暗的也被毛人凤无形中设置了障碍，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唐可达这个心腹大患，舒舒服服地待在牢房里，甚至可能成为毛人凤对付自己的工具？

不！绝不可能！

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狡诈的光芒。硬的不行，就来软的；首接动手风险大，那就用更隐蔽、更缓慢的方式！毛人凤不是要“治疗”吗？好啊，那就给他“治疗”！

“赵大勇！”谷正文的声音变得阴沉而缓慢。

“卑职在！”

“去，找个‘可靠’的医生，最好是有点名气，但家底不那么干净，有把柄在我们手上的。”谷正文吩咐道，“让他去给唐可达‘看病’，‘精心’调理。用药嘛可以用些温和的、滋补的，但剂量嘛可以稍微‘灵活’一点。或者，在饮食里，慢慢加点‘料’。总之，我要他看起来是在恢复，但实际上，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垮掉！要慢，要不着痕迹，要像得了某种查不出原因的慢性衰竭症！明白吗？”

赵大勇立刻领会了副局长的意图，这是要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让唐可达慢性中毒，最终“自然死亡”！这样既能除掉心腹大患，又能最大程度地规避毛人凤的怀疑。他连忙应道：“明白！副局长高明！卑职这就去物色合适的人选，一定做得天衣无缝！”

“记住，”谷正文补充道，语气森然，“一定要慢，要像真正的治疗和调养。在他死之前，决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毛人凤派去检查的人，看出破绽！”

“是！”

大陆方面，闽省沿海指挥点。

“牧鱼人”陆明德和老李几乎在第一时间，就通过内线渠道获悉了唐可达被转移出死牢的消息。译电员将译好的电文递给陆明德时，手指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好消息！老陆！”老李凑过来，看着电文，脸上露出了多日未见的振奋神色，“‘海螺’同志被转移到了条件更好的牢房，审讯暂停，毛人凤亲自下令保障其安全！看来他成功引起了毛人凤对谷正文的疑心！这真是绝处逢生啊！”

陆明德仔细地阅读着电文上的每一个字，他的表情却不像老李那样轻松。他放下电文，走到那张巨大的海峡地图前，目光凝重。

“老李，别高兴得太早。”陆明德的声音低沉而冷静，“这确实是‘海螺’同志凭借超凡智慧和勇气争取来的喘息之机，是僵局中的一线生机。但是，生机往往伴随着更大的风险。”

老李脸上的喜色渐渐褪去：“你的意思是？”

“毛人凤的干预，就像一把双刃剑。”陆明德转过身，分析道，“它暂时挡住了谷正文明晃晃的屠刀，但也将‘海螺’同志彻底暴露在了两个巨头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谷正文现在不敢明着来，但他除掉‘海螺’的决心只会更加强烈。他一定会用更隐蔽、更阴险的手段。”

他指着地图上台北的方向：“我担心的，正是所谓的‘治疗’和‘调养’。这是谷正文最容易做手脚的环节。慢性投毒，制造自然病逝的假象，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毛人凤的疑心，能防得住明枪，却未必防得住这种暗箭。”

老李倒吸一口凉气：“没错！谷正文这个人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我们”

“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同时抓住这最后的机会。”陆明德斩钉截铁地说，“‘陨落’计划的最终方案必须立刻完善，所有环节都要反复推演，确保万无一失。我们要做好在关键时刻，启动最终预案，帮助‘海螺’同志金蝉脱壳的准备。”

他走到电台旁，语气坚决：“另外，给‘青山’发报。用最高密级，将我们的判断和担忧传达过去。提醒我们可能接触到的、在监狱或医院系统的内线同志，提高十二万分的警惕，密切注意一切送往‘海螺’同志处的药品和食物，但除非生死关头，绝不可轻易暴露。同时，让他们想办法，用最隐蔽的方式，给‘海螺’同志一个警示，让他对‘治疗’保持最高警惕。”

“明白！”老李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安排！希望‘海螺’同志能挺过这最后一关！”

几天后，西山看守所的医务室内。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颇为儒雅的中年医生，在两名看守的“陪同”下，正在为唐可达进行例行检查。这位姓刘的医生，是谷正文通过赵大勇“精心”挑选的，表面上医术精湛，实则早年有过不太光彩的经历，被保密局牢牢控制在手心。

“唐先生，你的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好好调理。”刘医生一边用听诊器听着唐可达的心肺，一边用温和的语气说道，“我会给你开一些营养针剂和口服药，帮助你恢复元气。你要按时用药，配合治疗。”

唐可达半靠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平静地看着这位医生。他敏锐地注意到，这位医生虽然语气温和，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闪烁和不安。而且，对方检查的动作看似专业，却总给人一种刻意和疏离感。

“有劳刘医生了。”唐可达虚弱地笑了笑，语气带着感激，“希望能尽快好起来，配合局里的调查，早日洗清嫌疑。”

刘医生避开他的目光，低头写着处方：“放心吧，只要按时用药，会好起来的。”他开出的药方里，包括了一些维生素、葡萄糖之类的营养药，但其中也夹杂了一两种名称晦涩、不太常见的“滋补类药物”。

药取来后，由看守负责监督唐可达服用和注射。第一次注射营养针时，唐可达刻意表现出对针头的些许紧张，手臂微微颤抖。护士（并非内应）熟练地完成了注射，并未表现出异常。但唐可达心中的警铃却己经大作。谷正文绝不会放过“治疗”这个机会，这些药物，很可能就是致命的毒药，只是以极其缓慢的方式发挥作用。

他不能拒绝治疗，那会引来怀疑。他必须想办法应对。当天晚上，趁着看守交接班的短暂间隙，唐可达假装起身喝水，故意将小半杯水洒在了床头的地面上。然后，他虚弱地呼叫看守，表示地面湿滑，担心摔倒，请求清理。

一名不耐烦的看守进来，骂骂咧咧地用拖布随意擦了几下。就在这短暂的过程中，唐可达注意到，靠近床脚的墙角，有一块砖头的缝隙似乎比旁边要大一点点，而且颜色略深，像是经常被触碰。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接下来的几天，唐可达表面上积极配合治疗，按时服药、接受注射。但他暗中开始观察送药和送饭的规律，以及看守巡视的间隙。他变得更加沉默，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仿佛极度虚弱，这反而减少了看守对他的过度关注。

同时，他开始利用每天极短的放风时间（转移到新牢房后，他获得了在狭小院子里短暂活动的权利），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和人员。他发现，负责打扫牢房区域的一名老狱工，总是低着头，默默干活，很少与人交流。但有一次，当唐可达的目光无意中与他相遇时，对方迅速移开视线，但那瞬间的眼神交汇，唐可达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其他狱警的复杂情绪。

是错觉吗？还是一线希望？

唐可达不敢确定。但他知道，在这座黑暗的监狱里，他必须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的光亮。他开始有意识地，在放风时，以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接近那名老狱工活动的区域，但绝不主动交谈，只是偶尔投去一个看似无意、却又蕴含深意的眼神。

僵局仍在持续。毛人凤的秘密审查在暗中进行，谷正文的慢性毒杀计划在悄无声息地推进，大陆方面的“陨落”计划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而身处风暴之眼的唐可达，在争取到的短暂生机中，一面与看不见的毒药抗争，一面在绝望的深渊里，艰难地寻找着那可能存在的、通往生路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