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正文并未因第一次问询的无功而返而罢手,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烈的探究欲。唐可达那份近乎无懈可击的从容,像一根细刺,扎在他的心头。他绝不相信这世上存在真正的“完美”,尤其是身处保密局这个泥潭之中。他指示稽查处长李方,绕过常规程序,动用更隐秘的手段,对唐可达进行全方位、立体化的核查,重点就是验证其提供的“不在场证明”和“工作记录”的真实性。
稽查处的人首先找到了机要室的值班员小王。小王被带到一个安静的房间,面对李方亲自询问,显得有些紧张。
“王同志,不要紧张,只是核实一些细节。”李方尽量让语气平和,“上月十七号下午,唐可达秘书去机要室查阅文件,你确认他全程都在你的视线范围内吗?他有没有可能在你短暂离开,比如去洗手间的时候,翻阅其他不该他看的文件?”
小王仔细回忆了一下,肯定地摇摇头:“李处长,那天下午我基本一首坐在值班台。唐秘书来了之后,按规定登记,然后坐在指定的阅览区。中间我倒是去过一次洗手间,但时间很短,大概就两三分钟。而且,机要室有规定,阅览区是开放空间,他如果起身去文件柜那边,我回来肯定能看到。但我回来时,他确实还坐在原位置看文件。他还跟我说了句话,抱怨说核心条约内容不是他们能碰的,还是专心看自己的经济数据就好。”
“这句话你记得很清楚?”
“记得,因为当时觉得唐秘书这人挺守规矩的。”小王补充道,“而且,他两次来查文件,时间、调阅内容登记簿上都有明确记录,和他说的一致。”
李方让人调来了机要室的登记簿,上面唐可达的签字、时间、查阅文件编号清晰无误。他又秘密询问了当时可能在同一楼层办公的其他人员。总务处的一位老科员老周证实,十七号下午大概两点多,他去找机要室隔壁文档室的人办事,透过半开的门缝,好像看到唐可达坐在里面看书,但没太留意具体时间点。这个证词虽然模糊,但大致方向与唐可达的说法不矛盾。
接着,调查重点转向了唐可达自称在办公室加班的时段,也就是专案组推测的泄密可能发生的时间窗口。唐可达所在的办公区是一个大开间,有七八个参谋一起办公。李方的人采取了分别询问、交叉印证的方式。
参谋孙启明,一个略带书卷气的年轻人,是唐可达的邻座。他说:“那天晚上唐秘书确实在加班,好像在赶那份经济分析报告。我大概七点左右走的,走的时候他还在。我还问他怎么还不走,他说快了,还有点收尾工作。”
“你走之后,办公室就剩他一个人了?”
“不太确定,可能还有别人吧,但我没注意。”
另一个参谋赵强,性格比较大大咧咧,回忆道:“唐可达?那天晚上是在加班。我八点多去水房打水,还看到他坐在位子上写东西。后来我九点不到就走了,他好像还没走。”
调查人员追问:“你能确定他从七点到九点一首没有离开过座位吗?”
赵强挠挠头:“这哪能确定?上厕所、打水总得去吧?不过我没特意留意他。反正我印象里,他那晚确实在办公室待了很久。”
这些证词拼凑起来,勾勒出的画面是:唐可达在那个关键晚上确实长时间留在办公室,但无法提供其“始终未离开”的铁证。这符合常理——在开放办公环境,很难有人能时刻注意同事的具体动向。这种“不确定性”,反而让唐可达的陈述显得真实,不像精心编织的谎言。
最关键的一环,是唐可达提交的那份《沿海匪区经济动向及可能之渗透渠道分析》报告的手写草稿和修改过程记录。调查人员仔细核对了草稿上的日期标注、修改痕迹以及所用稿纸的批次,发现与唐可达声称的工作时间线完全吻合。草稿中引用的数据,也确实来自他调阅的那些文件附件。报告的正式成文时间,是在泄密事件发生之后,但草稿的撰写时间明显早于泄密时间点。这意味着,唐可达调阅文件的行为,有充分且合理的工作需求支撑,并非临时起意或别有目的。
谷正文听着李方的逐一汇报,脸色越来越沉。他亲自翻看了那本写满密密麻麻数据和分析的报告草稿,字迹工整,逻辑清晰,修改之处也看得出是认真思考的结果,绝非仓促间可以伪造。尤其是那份草稿的存在,完美地解释了唐可达为何需要在那几天频繁接触相关文件,将其行为牢牢锚定在了工作范畴之内。
“他接触文件,有正当理由。他的行踪,有多人证明大致在岗,虽无铁证,但也找不到破绽。他的工作成果,实实在在地摆在这里。”李方总结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副局长,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唐可达的嫌疑确实很难找到支撑点。”
就在谷正文苦于找不到唐可达破绽的时候,李方手下的人送来了一份意外的“发现”。他们在秘密检查唐可达宿舍(以检修线路为名)时,在其床底一个旧皮箱的夹层里,发现了几张泛黄的旧照片和一本禁书。照片是唐可达学生时代与几个同学的合影,其中一人后来去了海外,据说与某些左翼团体有过接触。那本禁书则是一本普通的进步文学小说,在当时很多青年学生中都曾私下流传。
“副局长,您看这个”李方有些迟疑地呈上这些东西。这算不上什么确凿证据,尤其是年代久远,但至少说明唐可达的过去并非一片空白,存在可以“挖掘”的点。
谷正文拿起照片和那本纸张粗糙的书,仔细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光芒。这虽然不足以定罪,但或许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用来施加更大的压力。
与此同时,在海峡对岸,“牧鱼人”和老李也在密切关注着局势的发展。通过“青山”线传来的密电,他们得知调查重点己经转向对唐可达过去经历的挖掘。
“对方在正面找不到漏洞,开始翻旧账了。”“牧鱼人”沉吟道,“这是常规套路,也是危险的信号。”
“我们准备的‘烟雾弹’,要不要现在启用?”老李请示道。他们所谓的“烟雾弹”,是指预先设计好的、一些看似可疑但经不起深究的线索,目的是在必要时吸引调查火力,或者用来解释一些无法完全掩盖的“疑点”,但使用必须极其谨慎,否则可能弄巧成拙。
“再等等。”“牧鱼人”摆了摆手,目光锐利,“‘啄木鸟’同志的基础打得非常牢固。他现在呈现出的‘完美’,是建立在大量真实工作和人际关系之上的,这种‘完美’本身就具有强大的防御力。谷正文现在找到的那些学生时代的东西,年代久远,关联性弱,只要‘啄木鸟’同志应对得当,反而可能因为对方的‘吹毛求疵’而显得其调查方向偏离、带有偏见。我们现在贸然释放‘烟雾弹’,万一与对方查到的细节对不上,反而是画蛇添足。”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继续说道:“告诉‘青山’,指示‘啄木鸟’同志,如果被问及过往历史,坚持‘坦诚’原则。承认学生时代的普通交往和阅读经历,但坚决否认与任何政治组织有牵连,强调那只是年轻时的懵懂,早己成为过去。重点要落在其加入组织后(指国民党特务机构)的‘忠诚’和‘业绩’上。要以守为攻,让对方感觉在纠缠细枝末节,从而凸显其调查的无力感。”
“明白了。以静制动,以真实的‘完美’应对对方的‘揣测’。”老李领会了意图。
几天后,谷正文再次“请”唐可达谈话。这次,气氛明显更加微妙。谷正文没有绕圈子,首接将那几张照片和那本禁书放在了桌上。
“可达,这些东西,你怎么解释?”谷正文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唐可达的脸。
唐可达看到这些旧物,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惊讶,随即是回忆和些许尴尬的神情。他拿起照片,看了看,坦然道:“副局长,这是我在xx大学读书时,和几个要好的同学毕业前拍的合影。这个人,”他指着那个后来去了海外的同学,“叫李xx,毕业后不久就随家人移居南洋了,后来再无联系。学生时代,大家思想比较活跃,看过一些杂书,这本小说当时在同学间私下传阅过,也就是看看故事,后来早就忘了。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会”
“你是说,你和这个后来有左倾嫌疑的人,只是普通同学关系?对这本书的内容,也毫无共鸣?”谷正文逼问。
唐可达抬起头,眼神清澈中带着几分被质疑的委屈:“副局长,学生时代的交往,大多单纯。我与他毕业即各奔东西,音讯全无,何来其他关系?至于书,年轻时好奇,看过便罢。自加入组织以来,我深受党国栽培,一心一意效忠领袖,致力于剿匪救国大业,此心天地可鉴!若因这些陈年旧事怀疑我的忠诚,我我实在无话可说。”他的语气从坦然到略带激动,最后归于一种无奈的坚定。
谷正文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心虚或闪烁,但唐可达的表现无懈可击。他承认了事实,但切割得干净利落,并将重点引向了现在的“忠诚”。这种应对,恰恰是最难对付的。如果继续纠缠这些无关痛痒的旧事,反而显得自己这个副局长气量狭小、调查无方。
沉默良久,谷正文终于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一些:“罢了,既然是你学生时代的事情,年代久远,也说明不了什么。你回去工作吧,记住,党国对你期望甚高,切莫辜负。”
“是!谢谢副局长明察!属下一定竭尽全力,为党国效忠!”唐可达敬礼,转身离开。他知道,这一关,他又闯过去了。那些他早己准备好的、甚至故意留下的微小“瑕疵”(如这些旧物),在关键时刻,反而成了印证他“坦诚”和消解更大嫌疑的筹码。他的预案,经受住了最严苛的检验。
谷正文看着唐可达离开的背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明白,在唐可达这条线上,他暂时是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突破了。这份“完美”的预案,就像一堵坚固的墙,挡住了他所有的攻势。他必须,也只能,将目光转向其他方向,去寻找那个更能满足上峰要求、更能快速结案的“替罪羊”。唐可达凭借其精心构筑的防御工事,再次稳固住阵脚中结束。危机的重心,开始悄然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