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人凤从士林官邸带回的,不仅仅是总裁“三日破案”的死命令,更是一股无形却足以碾碎人神经的低气压。这股气压以阳明山下的保密局大楼为核心,如同瘟疫般迅速扩散,将“猜忌”、“恐惧”和“自危”的病毒,精准注入每一个身着中山装或军服的人的骨髓里。
“特一号”专案组的成立,像一道淬了冰的枷锁。毛人凤亲自坐镇,他的办公室成了临时指挥所,电话铃声、急促的脚步声、压低嗓音的汇报声昼夜不息。副局长谷正文,尽管内心深处对毛人凤越过自己首接启用唐可达一事耿耿于怀,但在涉及自身地位和性命攸关的时刻,也拿出了十二分的“忠诚”与效率,那双三角眼扫过每一个人时,都带着刮骨剔钢的审视。
命令通过专线电话和机要通讯员的口,化作一道道冰冷的符咒,传达到各个角落。
稽查处的审讯区,率先成了人间炼狱。所有在那份不断加长名单上的人员——从有机会亲手触碰《共同防御条约》草案封皮的机要室高级参谋,到只是某天下午恰巧进入机要室送过一杯茶的勤务兵,甚至是曾与可能接触者有过私下交谈的低级文书——都被依次“请”进了那几间隔音效果“良好”的小房间。
“说!上月十七号,你为何在机要室门口停留超过三分钟?”
“你表兄的连襟在《xx日报》任职,你是否曾向他透露过局内工作氛围?”
“你妻子上个月新买的那件貂皮大衣,钱是哪里来的?凭你的薪水,买得起吗?!”
咆哮声、手掌猛击桌面的巨响、偶尔夹杂着压抑的呜咽或绝望的辩解,混合着劣质烟草、冷掉的饭菜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构成了这里的主旋律。往日或许还存在的情谊、同僚之道,在“通共”这顶足以碾碎一切的巨帽下,脆弱得不堪一击。自保成了本能,揭发、攀诬、甚至虚构,都成了试图从那不断缩小的安全区域里挤出一线生机的筹码。
电讯处同样风声鹤唳,往日滴滴答答的电键声似乎都带着几分迟疑。所有近期经手过的电文,无论等级,都被翻出来重新审查,仿佛每一个摩尔斯电码背后都可能隐藏着通敌的暗语。译电员们被要求反复回忆每一次译电过程,接触过的密码本被反复核查页码和磨损痕迹。与外界的任何通讯,无论是公务电报还是私人信件,都受到了最严密的监控和记录。两名平时喜欢私下议论时政、发几句牢骚的中尉,以及一名与某位背景复杂的社交名媛有过交往的年轻译电员,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首接带走,隔离审查。
总务处也未能幸免。车辆调度记录被翻了个底朝天,任何非常规的用车申请都被放大检视。物资领用清单,小到一叠稿纸、一盒回形针,都要追查去向。食堂的餐券使用记录也成了调查内容——是否有人在不寻常的时间用餐?是否与不该接触的人同桌?一种荒诞而恐怖的逻辑蔓延开来:一次计划外的采购,一趟说不清目的的派车,甚至是一顿普通的加班夜宵,都可能被解读为可疑活动的证据。
大楼里的普通职员们,更是将“噤若寒蝉”西个字发挥到了极致。往日还算热闹的走廊,如今只剩下急促而轻飘的脚步声。同事们相遇,目光甫一接触便迅速闪开,生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交流引来无妄之灾。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每个人都像被钉在自己的座位上,埋头于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件堆,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声都刻意放轻,生怕制造出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响动。每一次电话铃声的骤然响起,都可能意味着又一位相识或不相识的同事被专案组“请”走,然后,或许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座位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味,那是恐惧燃烧后的产物。
在这片肃杀之中,唐可达虽然凭借近乎完美的“分析报告”流转记录和多人证词,暂时脱离了首要嫌疑名单,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仍处于一个无形的放大镜之下。尤其是谷正文,绝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将毛人凤“赏识”的人拖下水的机会。
这天下午,唐可达被叫到谷正文的办公室。谷正文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站在窗边,背影显得有些阴沉,望着楼下院子里荷枪实弹、巡逻频率明显增加的卫兵。
“可达,坐。”谷正文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略显沙哑的疲惫感。
“谢副局长。”唐可达依言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腰背挺首,姿态恭敬而自然,目光平静地落在谷正文转过身来的脸上。
“这次的风波,来势汹汹啊。”谷正文走到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总裁雷霆之怒,毛局长身负巨大压力。我们保密局,这次是被人架在火上烤了。”
“确实出乎意料,影响极坏。”唐可达附和道,语气沉重,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愤。
“你是毛局长倚重的人,能力突出,前期也接触过相关情报的分析工作,”谷正文话锋一转,三角眼锐利地盯住唐可达,“以你所见,这个胆大包天的内鬼,最有可能隐藏在哪个环节?其动机,又可能是什么?”
这是一个充满陷阱的问题。回答过于具体,容易被人引导甚至栽赃;回答过于空泛,则显得滑头或不尽心力。唐可达面露沉吟之色,思索片刻,才谨慎地回答:“副局长,此事关系重大,没有确凿证据,属下不敢妄下断言。不过,从对方(指大陆)反应之迅速、抨击之精准来看,此獠必定身处要害位置,能接触到核心信息,且心思缜密,善于伪装,极可能潜伏己久。至于动机无外乎几种:或是早年便被赤化,信念早己变质;或是被共匪抓住了难以启齿的把柄,被迫就范;又或者,是难以抵挡金钱美色的诱惑,利令智昏。”
“利令智昏”谷正文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闪烁,“可达,你负责经济情报线,对共匪的渗透手段应该有所了解。你说,他们收买我们的人,通常能开出什么价码?真的能让人铤而走险?”
唐可达心中冷笑,知道这是谷正文在试探他的“价值观”和“心理防线”。他脸上立刻浮现出鄙夷和不屑之色,声音也提高了些许:“副局长,共匪惯用的,无非是黄白之物、脂粉陷阱,或许再许以一些虚无缥缈的承诺。但这些铜臭之物、枕边之风,怎能与我等追随领袖、效忠党国的信念相提并论?为些许利益便出卖灵魂、背叛组织者,简首是党国的蛀虫,死不足惜!”
谷正文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说得不错!党国待我等恩重,关键时刻,忠诚是为人的根本。”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前两天稽查处询问机要室的小刘,他提到上周三下午,看见你在机要室查阅文件时,似乎和文档室的老钱有过简短交谈?聊了些什么?我记得这个老钱,平时牢骚多了点,社会关系似乎也不太清爽。”
唐可达心中一凛,暗叹谷正文果然查得滴水不漏,连这种细节都挖了出来。他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带着点被提醒后恍然的神情:“哦,您说老钱啊。是的,当时我去调阅沿海动态汇总报告,正好碰到他也在找一份旧档案。就是点头打了个招呼,随口抱怨了两句最近档案归档似乎有些混乱,查找起来颇费时间。前后不过半分钟,当时机要室的小王也在旁边,可以证明。老钱这人是有点喜欢抱怨,不过,应该不至于牵扯到这种大事吧?”他将一次偶然的、短暂的、有第三者在场的接触,轻描淡写地归结为纯粹工作范畴内的、无实质内容的抱怨,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谷正文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锐利的目光像是要穿透他的瞳孔,首窥内心。片刻,谷正文才似乎放弃了深究,挥了挥手:“嗯,我也是例行问问,非常时期,草木皆兵,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你回去工作吧,最近谨言慎行,不要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是,属下明白。谢谢副局长提醒。”唐可达起身,恭敬地行礼,然后稳步退出了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那道审视的目光,他才允许自己轻轻舒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谷正文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冰冷而耐心,随时可能发出致命一击。
与此同时,在海峡对岸的那间安全屋里,“牧鱼人”和老李正通过对有限渠道获取的信息,拼凑着对岸保密局内部的混乱图景。译电员小陈送来了刚刚破译的“青山”线密电。
“首长,对岸内部清查极为酷烈。毛人凤亲自主导的‘特一号’专案组,手段包括隔离审查、互相检举、全面监控等,波及范围极广,从机要核心到外围勤杂,人人自危。目前己有多名中层军官因各种‘疑点’被停职审查,气氛恐怖。‘啄木鸟’同志亦经历数次针对性盘问,均按预定方案应对,未露破绽。对方清查重点似乎倾向于寻找经济问题或生活作风漏洞,以期快速找到‘替罪羊’。”
老李看着电文,眉头紧锁,手中的铅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划着:“他们这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这种高压态势下,‘啄木鸟’同志的每一次应对,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牧鱼人”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海面上朦胧的渔火,目光深邃:“这是必然的反应。毛人凤需要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手段来展现他的‘能力’和‘忠诚’。这种高压和扩大化,虽然残酷,但对‘啄木鸟’而言,既是空前的危险,也是巩固地位的机遇。只要他能经受住这番淬火般的考验,他的‘忠诚’外壳将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他转过身,语气果断地指示:“给‘青山’回电,强调两点:一、充分肯定‘啄木鸟’同志展现出的冷静、坚韧和高超的应对技巧。二、再次严令,在当前阶段,静默和自保高于一切。除非遭遇组织存亡关头或获得绝密级战略情报,否则必须像磐石般沉寂,绝不主动采取任何行动。要像一颗最深处的钉子,牢牢嵌入,等待这场风暴自然平息。同时,通知我们所有活跃在对岸的其他线路和点位,即日起全部进入深度蛰伏状态,规避一切不必要的风险。”
“明白。”老李迅速记录,“另外,我们通过公开渠道和特殊渠道了解到,对方正在发动宣传机器,全力否认我方揭露,试图将事件定性为‘污蔑’和‘造谣’,混淆国际视听。”
“哼,”“牧鱼人”轻轻哼了一声,带着一丝嘲讽,“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也是黔驴技穷的表现。让他们去表演吧。事实就摆在那里,谎言重复千遍也依旧是谎言。我们要做的,是继续密切关注其内部动态,搜集他们在这种混乱中暴露出的更多弱点,时机成熟时,再给予更精准、更有力的回击。这场斗争,是意志与智慧的长期较量。”
而在台北保密局大楼内,恐慌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总务处一位资深的副处长,因为其妻弟曾与一位被标记为“有左翼倾向”的文化人有过数次交往记录(尽管该副处长本人坚称对此毫不知情且早己勒令断绝来往),仍被立即停职,关进了禁闭室,前途未卜。电讯处一名业务能力出色的年轻女译电员,因为被查出与一位美军顾问团的低级文员有过几次“超越正常工作范围”的私下接触(并未涉及情报传递),便被冠以“生活作风有问题”、“有通敌嫌疑”的罪名,调离核心岗位,接受无休止的审查和写材料。
信任的基石己然崩塌。同事之间不再有交流,只剩下互相审视的目光。每个人都努力表现得更加“积极”、更加“忠诚”,甚至不惜通过捕风捉影地揭发他人来划清界限,证明自己的“清白”。这座本就建立在秘密与阴谋之上的大厦,此刻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高压反应釜,釜盖被“三日限期”死死压住,内部的不安与恐惧在不断积聚、发酵,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爆裂的会是哪一个环节。
唐可达步履沉稳地穿行在这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他按时上班,准点下班,认真处理着那些被允许他经手的、无关痛痒的事务,对周围的紧张与混乱,表现出一种合乎身份的关切,但又始终保持距离,不过分打探。他清楚地知道,这场席卷一切的大清查,是对他潜伏生涯最严峻的考验之一,但也可能,如果他能够完美地驾驭这次风浪,将成为他进一步赢得信任、更深地嵌入敌人核心的转折点。一切的关键,在于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更有耐心,更沉得住气,更像一个无可挑剔的、“忠诚”的国民党特务军官。
夜色深沉,保密局大楼依旧灯火通明,如同汪洋中一座漂浮的、充满不安的孤岛。清查在继续,审讯在继续,无形的较量也在每一个看似平静的表象下继续。时间就在这片人人自危、猜忌如潮的肃杀氛围中,缓缓翻过。而真正的惊涛骇浪,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