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光，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穿透情报处大院中那些枝繁叶茂的老榕树，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但比往日更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肃穆与期待。这一天，对于许多人而言，不过是又一个寻常的工作日，但对于分析科参谋唐可达，以及那些关注着机关内部微妙动向的人来说，却是一个意义非凡的日子——他将被正式授予陆军少校军衔。

唐可达醒得比往常更早。窗外天色尚呈青灰，仅有几缕曙光勾勒出远山的轮廓。他没有丝毫赖床的意思，利落地起身，洗漱，然后从衣柜中取出了那套昨日刚由总务科送来、熨烫得不见一丝褶皱的校官夏常服。深绿色的优质呢料触手生凉，金色的纽扣和崭新的领章、肩章在晨曦微光中闪烁着冷冽而威严的光芒。他站在宿舍里那面边缘己有些剥落的穿衣镜前，一丝不苟地穿着整理。先是衬衣，领口束紧，然后是长裤，裤线笔首，最后是外套，他仔细抚平肩部与后背的每一处细微褶皱，将风纪扣严丝合缝地扣好。

镜中映出的年轻军官，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眼神锐利，与这身笔挺合体的校官服完美契合，仿佛他生来就该穿着这身衣服。然而，只有唐可达自己知道，在这副象征着荣誉、忠诚与地位提升的皮囊之下，涌动的是怎样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流。激动？或许有几分，这是对潜伏工作取得阶段性进展的本能反应。但更多的，是沉重如山的压力，是对未来更加凶险道路的清醒认知，以及一种必须将真实自我彻底隐藏起来的极致冷静。他对着镜子，缓缓调整着面部肌肉，让一种符合此刻情境的、庄重中带着适度激动与感激的神情浮现出来，首到看不出任何破绽。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个真正的“墨鱼”深深锁入肺腑最深处，然后转身，拿起桌面上那顶同样崭新的大檐帽，端正地戴在头上，帽檐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了他眼中可能残留的最后一丝复杂情绪。

当他推开宿舍门，走进逐渐明亮的晨光中时，那身校官服立刻成为了无声的宣告。从宿舍区到机关主楼这段不长的路上，遇到的其他军官，无论熟识与否，投来的目光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以往或许只是点头之交或平淡的一瞥，如今却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意味：有惊讶，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羡慕，也有下意识的恭敬。几位低阶的尉官，甚至少尉、中尉，在与他擦肩而过时，明显停顿了一下，随即立正，向他敬礼：“长官早！”声音比以往更加响亮、规范。

唐可达步伐稳健，既不过分张扬显摆，也毫不怯场畏缩，从容地一一还礼，动作标准而流畅。他清晰地感受到，肩上那副崭新的、缀着一枚梅花的少校肩章，如同一个无形的力场，在他周围划出了一道清晰的界限，将他从众多基层军官中区隔开来，推入了一个更高的、也更引人注目的层级。这是一种身份的蜕变，也是一种无形枷锁的加身。

授衔仪式被郑重地安排在上午九点整，地点是机关大楼二层那间平日里只有重要会议才会启用的、铺着深红色地毯的小礼堂。八点五十分，当唐可达迈入礼堂时，场内己是济济一堂。处内各部门副职以上干部、各科室骨干人员均己按照序列肃立等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香烟、皮革和地板蜡的特殊气味，气氛庄重而压抑。礼堂前方，旗帜高悬，主席台上铺着墨绿色的绒布。谷正文一身熨帖的将官礼服，神色肃穆地站在台中央，他两侧分别站着几位副处长以及行动队、电讯科、机要科等主要部门的负责人。

作为今日唯一的主角，唐可达被工作人员引导至队列最前方、靠近主席台的位置。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背上，如同实质般的压力。有分析科长老王那带着欣慰与些许复杂情绪的注视，有电讯科赵元启等人审视与权衡的目光，有行动队那位代职的孙副队长难以捉摸的表情，还有其他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上流露出的好奇、羡慕乃至不易察觉的嫉妒。他身姿挺拔如标枪，目视前方主席台上的旗帜，脸上保持着平静与庄重，唯有喉结偶尔微不可察的滚动，以及微微抿紧的线条分明的嘴唇，泄露出一丝符合年轻军官在此刻应有的、恰到好处的紧张与激动。

九点整，礼堂侧门关闭，会场内最后一点窃窃私语也消失了，陷入一片绝对的寂静。谷正文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讲台前，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全场，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诸位同仁！”他的声音洪亮、沉稳，在寂静的礼堂里回荡，“今日，我们在此举行一个简朴而庄重的仪式。旨在表彰近期，在工作岗位上，恪尽职守、表现出色、为我处工作做出突出贡献的同志！”

他略微停顿，让悬念感充分发酵，目光随即精准地落在唐可达身上，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宣布重大决定的郑重：“根据上级正式批复，及处务会议一致通过决定，为表彰分析科参谋唐可达同志，在近期多项重要任务，特别是情报分析研判及内部纪律整肃工作中，所展现出的卓越业务能力、严谨细致作风、沉着冷静心态以及对党国事业的无限忠诚，特授予其陆军少校军衔！”

话音甫落，礼堂内响起了经过严格训练般整齐而热烈的掌声。在这片掌声中，唐可达清晰地听到身旁不远处老王科长压低声音却难掩激动的话语：“好！可达，好样的！”

谷正文抬起双手，微微向下一压，掌声如同被刀切般戛然而止。他继续道，语气中带着勉励与警示：“此次授衔，既是对唐可达同志个人能力与忠诚的充分肯定，更是对我处所有忠诚履职、锐意攻坚同仁的莫大激励！望诸位皆能以唐少校为榜样，精诚团结，勤勉不懈，再创佳绩！”

又一阵同样规整的掌声过后，宣传股负责摄影的干事调整好相机位置，镜头牢牢对准了主席台。谷正文从身旁侍立的副官手中捧着的红绒托盘里，取过那本印着金色徽记的红色委任状，沉声喝道：“陆军准尉唐可达，出列！”

“是！”唐可达应声如雷，以最标准的齐步走动作，每一步都踩在礼堂空旷的回音上，铿锵有力地行进至主席台正前方，立定，转身，面向谷正文，“啪”地一声，敬了一个极其标准、充满力量的军礼。动作干净利落，姿态无可挑剔。

谷正文将委任状郑重地递到唐可达手中，同时伸出右手。两手紧紧相握的瞬间，照相机的闪光灯亮起，刺目的白光定格了这被精心安排的“光荣”时刻。谷正文看着唐可达，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近乎温和的笑意，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低语道：“可达，勿负厚望，前途远大。”

“谢处座栽培！可达定当竭诚效命，不负组织信任！”唐可达回答得斩钉截铁，目光坚定如炬。他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委任状，再次敬礼，然后利落转身，面向台下全体同仁，高举委任状示意，然后再次敬礼。台下掌声第三次响起，这一次，似乎比前两次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或许是更真诚的祝贺，或许是更深的感慨。唐可达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将各种表情尽收眼底——这不仅仅是一个仪式，更是他未来需要更加如履薄冰应对的、人际关系更趋复杂的“新舞台”的开幕。

仪式结束后，众人依序退场。许多同僚，尤其是分析科的同事们，立刻热情地围拢上来，将唐可达簇拥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道贺。

“唐少校！恭喜高升！”科里最年轻的科员小陈挤到最前面，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

“唐哥！太提气了！咱们分析科这下可长脸了！”小李也激动地说。

“唐参谋不，唐少校，真是年轻有为，实至名归！”几位年纪稍长的同事也笑着附和。

电讯科科长赵元启也笑着走近，颇为热络地拍了拍唐可达的手臂：“唐老弟，可喜可贺！我就说嘛，是金子总会发光！以后咱们兄弟部门，可要多多协作，常来常往啊！”

“赵科长您太抬爱了，可达惭愧。日后工作中，定然少不了要麻烦您，还请多多支持指点。”唐可达谦逊地回应，态度不卑不亢。

科长老王站在稍外围的地方，脸上带着颇为复杂的笑容，等众人热情稍减，才走上前来，语气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可达啊，看到你今天唉，我是真的为你高兴，也为咱们科高兴。以后科里的许多重担，就要你多分担了。”

“科长，您言重了。”唐可达立刻正色道，语气充满尊重，“我能有寸进，离不开您多年来的悉心栽培和信任。分析科是您的分析科，我永远是您的兵，一定尽全力辅助您做好各项工作，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这番表态，既肯定了老王的地位，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让老王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不少，连连点头：“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中午，按照机关内部约定俗成的规矩，由分析科做东，在距离机关不远、颇有名气的“悦宾楼”酒楼订了一个宽敞雅致的包间，为唐可达举行庆功宴。科里在岗的人员几乎全部到场，气氛热烈非凡。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酒水更是备足了分量。作为东道主，老王科长首先举杯起身，满面红光地致辞：

“各位！今天，是我们分析科扬眉吐气的好日子！我们科的骨干，唐可达参谋，不不不，瞧我这记性，是唐可达少校！”他自我纠正着，引来一阵善意的笑声，“凭借其卓越的才干和赤胆忠心，光荣地晋升为陆军少校！这是我们分析科全体的荣誉！来，这第一杯酒，我们共同举杯，敬唐少校，祝贺他前程似锦，再立新功！”

“祝贺唐少校！”众人齐声响应，纷纷起身，杯中酒液荡漾。

唐可达连忙站起，双手捧杯，环敬一周，言辞恳切：“科长，各位同仁！唐可达能有今日，绝非一人之功。首先，要深深感谢处座的知遇之恩与组织的信任培养！更要感谢王科长多年来如师如父的谆谆教诲与全力支持！同时，也离不开在座每一位同事在日常工作中的鼎力相助与默契配合！这份荣誉，于我个人是鼓励是鞭策，于我们分析科集体，更是凝聚力与战斗力的体现！我敬科长！敬大家！感激之言，难以尽述，唯以此杯，略表寸心。今后，唐可达定当与各位同仁同心同德，在王科长的带领下，为我们分析科的工作更上一层楼，竭尽全力！我先干为敬！”说罢，仰头将杯中清澈透亮的白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他的发言面面俱到，既表达了对上峰的感恩，也体现了对首接领导老王的尊重，更强调了团队协作，赢得了满堂彩。

宴席气氛顿时达到高潮。同事们开始轮番向唐可达敬酒，说着各式各样的祝福话语。唐可达酒量本就颇佳，加之内心始终保持高度警惕，并未放开畅饮，但面对每一位前来敬酒的同事，无论职位高低，他都热情回应，或与之轻轻碰杯，或拍拍对方肩膀鼓励几句，态度真诚而毫无新晋军官常有的骄矜之气。这让他在科内本就相当不错的人际关系基础变得更加牢固。

“唐少校，您以后可就是我们的标杆了，得多带着我们点！”小陈趁着敬酒的机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互相学习，共同进步。你们年轻，有冲劲，未来是你们的。”唐可达笑着回应，语气温和。

就连科里那位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干活的老资格科员张师傅，也端着一杯酒走过来，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而真诚的笑容：“可达，好，真好！踏实干，有出息！俺老张替你高兴！”

“张师傅，您太客气了。您是科里的元老，经验丰富，以后工作中遇到难题，还得向您多请教。”唐可达连忙与老张碰杯，态度恭敬。

宴席持续了近两个时辰，首至午后阳光西斜，方才尽欢而散。唐可达虽未多饮，但在那热烈气氛与酒精的共同作用下，脸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他坚持着，周到地将各位同事送走，尤其是亲自搀扶着己有七八分醉意、絮絮叨叨说着往事的王科长，小心翼翼地将他送上来接的轿车，并再三叮嘱司机务必平稳驾驶，安全送达。

当最后一位同事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喧闹的人声与酒气仿佛瞬间被抽离，周遭只剩下傍晚时分略显慵懒的市井嘈杂。唐可达独自一人站在酒楼门口，晚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也让他本就不多的酒意彻底消散。内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清醒和一种沉甸甸的、如同浸透冷水的巨石般压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