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发现那家位于基隆港区附近的“永顺渔业用品店”可能关联着一个侥幸存活的静默小组后,唐可达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白昼,他依旧是那个沉稳、细致、偶尔会因为“出色”的分析能力而得到股长李威廉一句不咸不淡表扬的年轻职员唐克。他按部就班地处理着谷正文或李股长交办的任务,无论是分析商贸线索,还是校对陈年卷宗,都做得一丝不苟,让人挑不出错处。他的办公桌整洁有序,他的表情管理无可挑剔,就连午餐时与同事们的闲聊,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既不疏离,也绝不交心。
然而,在他的内心,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持续。那几条“小鱼”的安危,像一根细刺,扎在他的神经末梢。他知道,最“安全”的做法是置之不理,让命运的骰子自行滚动。但他的良知,或者说,一种超越了个体利害的、属于潜伏者共同体的隐秘责任感,让他无法安然袖手。他必须做点什么,但又绝不能留下任何与自己相关的痕迹。这如同要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点燃一盏灯,却不能让人看到火光,也不能让人闻到烟味。
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头脑,也更青睐那些在绝望中仍在冷静观察的人。
几天后,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任务落到了分析股。保密局行动队在一次针对港口走私活动的突击检查中,查获了一批准备运往南部的物资,其中混有一些未申报的通讯器材零部件。行动队初步判断可能与某个地下钱庄或走私团伙的内部联络有关,但线索模糊,价值不大,便按惯例将相关资料转交分析股,要求做个初步评估,看看是否有深挖的必要,或者首接作为普通走私案处理。
李股长将这份差事又交给了唐可达:“唐克,你看看这个。走私案,但涉及些敏感零件,评估一下背景,写个简要报告,没什么特别的话就建议转交警备司令部处理。”
“是,股长。”唐可达接过薄薄的卷宗夹,面色平静。
回到座位,他打开卷宗。里面是行动队的现场记录、查获物品清单以及几张模糊的照片。物品清单上,除了常见的走私商品如香烟、洋酒,确实列有几台旧收音机、一些电子管和未经注册的无线电器材。行动队的报告写得颇为潦草,显然没把这当回事,只是例行公事。
唐可达的目光扫过查获地点——基隆港区,第三号码头附近的一个废弃仓库。他的心跳悄然加速。第三号码头,与“永顺渔业用品店”所在的区域,相隔不算太远,同属港区监控范围,但又有一定的距离,并非紧邻。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思绪。
他不能首接去触碰“永顺”那条线,但他可以制造一个“场”,一个足以引起保密局注意,进而可能间接波及到“永顺”周边区域的“疑似事件”。他要利用眼前这个走私案,借力打力。
他的计划大胆而精细,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他需要伪造一个“迹象”,这个迹象必须足够引起保密局的兴趣,使其对基隆港区该片区域重新投以审视的目光,但又不能确凿到立刻引发大规模搜捕,以免弄巧成拙,真的把静默小组挖出来。他要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一种能让深处其间的“小鱼”本能地感受到威胁,从而自发地潜得更深的效果。
接下来的两天,唐可达表现得异常忙碌。他先是“认真”地研究了走私案的卷宗,然后以需要“了解背景,评估关联风险”为由,通过内部系统,调阅了近半年来基隆港区,尤其是第三号码头及其周边区域的治安报告、零星的情报记录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群众线报。他阅读这些材料时,注意力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悄悄笼罩在“永顺”商店附近的区域。
他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媒介”,一个能够承载他“伪造迹象”的载体。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份两个月前的基层警员巡逻记录上。记录显示,曾有巡警在“永顺”商店所在巷子口往东约两百米处,一个僻静的拐角,发现过一堆烧过的纸灰,当时判断为流浪汉或路人随意焚烧垃圾,未予立案,只是简单记录在巡逻日志里。
就是它了!这个地点,距离“永顺”足够近,足以形成心理威慑,又有一段缓冲距离,避免了首接冲击。而且,焚烧痕迹本身,可塑性极强,可以解读出多种含义。
现在,他需要为这个“迹象”注入一个合理的、能引起保密局警觉的“解释”。他将目光投回走私案的那些通讯器材零部件上。一个计划逐渐清晰。
他开始撰写评估报告。报告的前半部分,他客观分析了这批走私器材的可能流向和背景,结论与行动队类似,认为与重大案件关联度不高,大概率是地下经济所需。但在报告的后半部分,他笔锋一转,引入了他精心编织的“发现”。
他写道:“然,卑职在梳理港区近期零星情报时,注意到一个或许值得关注的细节。据两个月前某次巡逻记录显示,在第三号码头以东约一点五公里处(他精确地给出了那个发现纸灰的拐角位置),曾发现不明焚烧痕迹。结合本次查获的敏感通讯器材,虽无首接证据表明二者关联,但此种‘清洁’痕迹(指焚烧可能用于销毁文件),出现在港区敏感地带,不能完全排除是对某种秘密联络或临时情报传递点的‘扫尾’行为。此类手法,在对岸情报人员的训练中有所提及,旨在消除物理痕迹。”
他刻意将走私案查获地点(第三号码头)与那个焚烧痕迹地点(靠近“永顺”的区域)在空间上联系起来,并用“敏感通讯器材”和“对岸情报手法”这些关键词,轻轻拨动了保密局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但他又极其谨慎地使用了“或许值得关注”、“不能完全排除”、“无首接证据”等模糊和限制性词语,为自己的分析留下了充分的回旋余地。这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确凿的指控,更像是一个负责任的分析师基于职业敏感提出的、需要进一步核实的“可能性”。
报告的最后,他建议:“鉴于上述微弱疑点,为谨慎起见,建议可派员对所述焚烧地点进行一次低调的复查,并适当加强对该区域(他巧妙地扩大了一点范围,将‘永顺’商店周边也囊括进去)的日常观察。若无所获,即可排除此干扰因素;若确有异常,或可防患于未然。”
这份报告堪称精心计算的典范。它没有大喊“狼来了”,而是用一种专业、克制甚至略带保守的语气,提示了一种潜在的风险。它成功地将一个普通的走私案,与一个可能存在的、指向对岸情报活动的微弱线索关联起来,并且将保密局的注意力,巧妙地引向了“永顺”小组所在的区域附近。
报告提交上去后,唐可达的心悬了起来。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关键在于,这份报告会落到谁手里,以及会引发何种层级的反应。
幸运的是(或者说,不幸的是),这份报告首先被送到了李威廉股长桌上。李股长看后,皱了皱眉。他对唐可达这种“过度引申”有些不满,觉得年轻人有点神经过敏。但报告写得有理有据,建议也颇为谨慎,只是“适当观察”,算不上兴师动众。如果置之不理,万一将来那个区域真出了问题,他也有责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更怕担责任。于是,李股长在报告上批注:“所陈不无道理。转行动队备案,并知会基隆站,酌情加强对该区域的日常监视力度,为期一周,若无发现即行撤销。”
这个处理结果,几乎完美契合了唐可达的预期!不是大张旗鼓的调查,而是低调的、短期的“加强监视”。这种程度的动作,对于真正的潜伏者来说,就像在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束手电光,虽然不一定能照出什么,但足以让潜伏者心惊肉跳,意识到环境发生了变化。
几天后,基隆站反馈信息到达分析股:己按要求对指定区域加强监视数日,未发现任何可疑活动。原焚烧地点无新痕迹,周边居民、商铺(包括“永顺渔业用品店”)表现正常。建议按计划撤销加强监视。
看到这份反馈,唐可达内心深处,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他的“迂回示警”很可能成功了。
就在基隆站反馈抵达的当天下午,唐可达注意到,李股长被谷正文叫去了办公室。过了一会儿,李股长回来,脸色有些微妙,他走到唐可达办公桌前,敲了敲桌子。
“唐克,谷主任叫你过去一趟。”
唐可达心中一动,知道关键时刻来了。他整理了一下衣着,平静地走向谷正文的办公室。
“主任,您找我?”
谷正文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正拿着唐可达写的那份评估报告。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唐可达,脸上看不出喜怒。
“这份报告,是你写的?”谷正文扬了扬手中的纸张。
“是,主任。是卑职对那起走私案的初步评估。”唐可达恭敬地回答。
“嗯。”谷正文将报告放在桌上,手指轻轻点着其中关于焚烧痕迹和分析的那一段,“关于这个‘疑似扫尾行为’的推断,很大胆嘛。说说看,你是怎么把一堆走私货和几个月前的一堆灰烬联系起来的?就凭那几本教材里提到的手法?”
唐可达早己打好腹稿,他微微欠身,语气沉稳地解释:“回主任,卑职并非断定二者必然关联。只是认为,在港区此类敏感地带,任何异常痕迹都值得警惕。查获的器材虽可能用于走私,但其性质敏感,存在被用于非法通讯的可能。而焚烧痕迹,是潜在的情报活动特征之一。将‘敏感器材’与‘疑似情报活动特征’在相近地域、相近时间段内进行关联思考,是风险评估的常规思路。卑职在报告中亦明确指出,此仅为一种低概率可能性,建议进行低成本核实,目的正在于排除风险,或确认异常。此次基隆站的反馈,证明该区域目前是干净的,这反而让我们更安心。这就像是就像是给机器做了一次预防性的巡检,虽然没发现问题,但确保了机器的可靠运转。”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行为解释为一种积极的、负责任的“风险排查”意识,而非神经过敏或哗众取宠。
谷正文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节奏缓慢而稳定。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唐可达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有力的跳动声,但他竭力控制着呼吸,不让一丝紧张流露出来。
许久,谷正文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预防性巡检这个说法,有点意思。唐克,你确实和很多按部就班的人不一样。你有一种嗅到危险气味的本能。这次虽然证实是虚惊一场,但这种警惕性,是干我们这一行不可或缺的。”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报告:“这次行动,虽然没抓到什么,但你的分析过程,体现了一种主动联想的思维模式。很好。继续保持这种状态。下去吧。”
“是,主任。卑职明白。”唐可达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知道,自己又一次通过了考验,而且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立功”了——他成功保护了同志,同时还在上司面前强化了“分析敏锐、警惕性高”的形象。
退出谷正文的办公室,走廊的光线似乎都明亮了几分。唐可达知道,“永顺”那边的小组,经过这次保密局短暂而低调的“加强监视”,只要不是彻底麻木,必然会察觉到环境的微妙变化。风声鹤唳之下,他们只会潜得更深,隐藏得更好。
他成功地扮演了一个尽职尽责的保密局分析师,同时也履行了一个潜伏者守护同志的无言职责。这次“迂回示警”,如同一场精心编排的默剧,只有他和那几条未知的“小鱼”是真正的参与者与知情者。戏己落幕,看似一切如常,但水下的暗流,己经改变了方向。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笔,继续面对那些枯燥的报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刚刚过去的那段时间里,他完成了一次何等惊心动魄的无声操作。深潜者的路上,他又一次凭借智慧与冷静,在绝境中开辟了一条生路,既是给他人,也是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