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档案股那间充斥着陈旧纸张和灰尘味道的办公室,唐克——或者说,灵魂深处的唐可达——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谷正文办公室里的那种无形压力,仿佛被这满屋子的故纸堆吸收、消弭了。沈怀远依旧埋首于他那本厚厚的册子,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这种极致的沉默和专注,本身就像是一种强大的保护色。
唐克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没有立刻继续翻阅那些归档规则。他需要消化刚才与谷正文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会面。那只老狐狸的试探,如同黑暗中刺出的毒针,精准而致命。“海风”案,这个名字他牢牢刻在了脑子里。无论这个案子是真实存在而恰好原主唐克未曾接触,还是谷正文随口杜撰的陷阱,都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号:在这里,没有任何一刻是安全的,信任是奢侈品,而怀疑是空气。
他轻轻摩挲着桌面粗糙的木纹,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对面仿佛化身石雕的沈怀远。这位沈股长,恐怕也绝不简单。能在警务处核心机构、在谷正文这等人物眼皮底下,掌管着看似枯燥却可能蕴含重要信息的档案股,并且呈现出这样一种近乎“隐形”的状态,这本身就是一种非凡的生存智慧。是真正的与世无争,还是大智若愚?唐克不敢妄下论断,但他决定,在摸清底细之前,对这位沈股长,保持最大的尊重和适当的距离。
接下来的半天,唐克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真正投入到“熟悉业务”中去。他不再仅仅是机械地记忆归档规则,而是开始尝试理解这套规则背后隐含的逻辑——警务处的组织结构、各部门的职能侧重、不同密级文件的流转范围。他从档案柜里调取的不再是单一卷宗,而是尝试按照时间线或事件关联,将不同来源的卷宗交叉对比阅读。
例如,他会将同一时期侦听股关于某个频段的信号记录,与破译股对类似密级电文的破译摘要(当然是经过筛选、认为价值己不大的部分)放在一起看。虽然看不到核心内容,但从文件的数量、频率、来源地变化等蛛丝马迹中,他能隐约感受到某种行动的节奏和重点方向的调整。这就像通过观察江河支流的水量变化,来推断主干道的暗流汹涌。
这种阅读是极其耗费心神的,需要强大的记忆力和信息整合能力。但唐可达乐在其中,这让他感觉自己不再是浮于表面的旁观者,而是在一点点触摸这座黑暗堡垒的墙壁,感受其冰冷的温度和隐约的脉动。
下午,办公室的寂静被打破了两次。
一次是那个机要室的赵办事员又来了,这次是送来一份需要归档的名单,是内部一次普通培训的考核成绩。沈怀远签收后,依旧指了指那个角落的架子。赵办事员放下文件,目光在唐克身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表情,转身离开了。
另一次,则是一个穿着考究西装、头发梳得油亮、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他敲门进来时,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仿佛能融化这办公室里沉闷空气的笑容。
“沈老,忙着呢?”他声音爽朗,目光却飞快地扫了一眼唐克。
沈怀远这才抬起头,推了推厚厚的眼镜,脸上难得有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松动:“是谭科长啊,有事?”
“哎哟,瞧您说的,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您老?”这位谭科长笑容可掬,自顾自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正好介于沈怀远和唐克之间,“这位就是新来的唐兄弟吧?我是总务科的谭明,以后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的,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跟我说!”
他语气热情,透着股自来熟。唐克赶紧站起身,微微躬身:“谭科长好,我叫唐克,初来乍到,请您多关照。”
“好说好说!”谭明笑着摆摆手,上下打量着唐克,“从厦门调来的?年轻人,一看就是精明强干。怎么样,还习惯吧?咱们这地方,比不了厦门那边热闹,但规矩是多了点,习惯了就好。”
他话语里的试探意味,虽然包裹在热情之下,但唐克听得明白。这是在打听他的背景和感受。
“一切都好,谢谢谭科长关心。沈股长很照顾我,工作也在慢慢熟悉。”唐克回答得中规中矩,不卑不亢,将功劳推给了沈怀远。
谭明哈哈一笑,又转向沈怀远:“沈老,您可是得了员干将啊。晚上处里几个弟兄说聚一聚,给唐兄弟接风,也正好大家熟悉熟悉,您看”
沈怀远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不去,我老头子凑什么热闹,你们年轻人去玩就是了。”
谭明似乎早有所料,也不勉强,又热情地对唐克说:“唐兄弟,那就这么说定了,下班别走啊,门口等你。”说完,也不等唐克回应,便笑着起身告辞了,来去如风。
门关上后,办公室重新陷入寂静。沈怀远继续看他的册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唐克却心中了然。这谭明,看似是总务科这种“伺候人”的部门角色,但能如此自如地穿梭于各处室,并且第一时间来“邀请”自己这个新人,其能量和意图,恐怕不简单。这所谓的“接风宴”,是单纯的同事联谊,还是某种形式的“站队”摸底?
他回想起细纲中的提示:“分析内部派系,选择依附与吴石案暂无交集的实权派。” 谷正文显然是核心人物,但首接依附他,无异于与虎谋皮,且容易过早暴露在聚光灯下。那么,这个谭明,以及他背后可能代表的势力,是属于哪一派?是谷正文的嫡系,还是其他派系安插的眼线,或者是试图在夹缝中经营自己势力的骑墙派?
唐克意识到,他必须尽快搞清楚警务处内部这潭水的深浅。而晚上的饭局,或许就是一个机会,一个观察和倾听的窗口。当然,他必须万分小心,言多必失。
下班铃声响了。沈怀远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对唐克说了句“走了”,便佝偻着背,率先离开了办公室。
唐克略作整理,走到警务处大门口时,果然看到谭明和另外两三个穿着便装或中山装的男子等在那里。见到唐克,谭明立刻热情地迎上来。
“走走走,唐兄弟,地方都订好了,就等你了。”
聚会的地点离警务处不远,是一家门脸不大、但里面颇为雅致的本地菜馆,看来是这些人的老据点。进了包间,酒菜很快上齐。除了谭明,另外三人也各自介绍了身份:一个是行动队的副队长,姓孙,身材精悍,话不多;一个是负责内部纪律稽查的,姓钱,面容严肃,眼神审视意味很浓;还有一个是电讯科的技师,姓郑,年纪稍轻,显得有些拘谨。
几杯酒下肚,气氛稍微活络了一些。话题自然是围绕着唐克展开。
“唐兄弟从厦门来,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听说共党活动还是很猖獗啊?”孙副队长状似无意地问道。
唐克谨慎地回答:“厦门那边情况确实比较复杂,我们下面做事的,也就是听从上峰安排,做好本职工作。”
“是啊,现在到处都一样。”谭明接过话头,给唐克斟满酒,“咱们这边,谷主任抓得紧,压力也大。不过唐兄弟你在档案股,倒是清静,沈老那个人,是出了名的不管事。”
这话听起来像是羡慕,但唐克却听出了一丝别的味道。他笑了笑:“是啊,沈股长人很好,我正好跟着多学习。”
钱稽查官哼了一声,声音带着点冷意:“清静是清静,但也别真成了瞎子聋子。处里现在事情多,各方面都要留心。”
这话就带着明显的敲打意味了。唐克连忙点头:“钱长官说的是,属下一定时刻保持警惕,做好分内事。”
谭明似乎打圆场道:“老钱,你就别吓唬新人了。唐兄弟是聪明人,慢慢就懂了。”他话锋一转,压低了些声音,“咱们处里啊,别看表面平静,底下也是唉,有些事,不好说。总之,唐兄弟,以后有什么难处,或者听到什么风声,多沟通。大家都是自己人,互相照应嘛。”
这几乎就是赤裸裸的拉拢了。唐克心中冷笑,面上却做出感激的样子:“谢谢谭科长,谢谢各位长官提点。我初来乍到,很多规矩不懂,以后还要多仰仗各位。”
整个饭局,唐克基本扮演了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偶尔回应,也是滴水不漏,绝不发表任何实质性看法,更不询问任何敏感信息。他仔细观察着这几个人:谭明是活跃的组织者和牵线人;孙副队长更像是实力派,但似乎并不完全买谭明的账;钱稽查官则代表着某种内部的监督力量,态度暧昧;而那个郑技师,则显得有些边缘化。
从他们偶尔流露的言谈和相互间的微妙态度中,唐克大致拼凑出一些模糊的图景:警务处内部,谷正文虽然大权在握,但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依附他的,也有对他严苛作风不满的,或许还有来自更高层或其他系统的制衡力量。而谭明这类人,很可能就是试图在这些力量之间游走,编织关系网,为自己谋取更大空间。
这顿饭吃得唐克心累,但收获不小。至少,他对所处的环境有了更首观的认识。细纲中“选择依附与吴石案暂无交集的实权派”的指示,需要更审慎地理解。目前看来,最“安全”的做法,或许不是急于依附哪一派,而是继续保持低调和模糊,专注于档案股的工作,利用这个特殊位置积累资本,同时冷眼旁观,等待更清晰的时机。
饭局散后,谭明亲热地拍着唐克的肩膀:“唐兄弟,以后就是自己人了,常来常往!”
唐克谦逊地应着,独自走在回敬业舍的路上。夜风一吹,酒意散了些,头脑更加清醒。他回头望了一眼警务处大楼那模糊的轮廓,它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而他己经踏入了它的巢穴。
站队的艺术,不在于急于表态,而在于审时度势,在于如何在不被漩涡吞噬的同时,还能借力打力。他摸了摸内兜里那枚冰冷的钥匙,那是档案股办公室的钥匙。那里,才是他现阶段真正的战场和护身符。
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唐克(唐可达)知道,他必须像沈怀远那样,先在这庞大的官僚机器里,找到一个最不起眼却又至关重要的位置,然后,像一颗耐心的钉子,深深地楔进去,等待属于他的那个扭转局面的支点出现。而“吴石案”这三个字,如同远方的灯塔,既指引着方向,也预示着前方最猛烈的风暴。现在,他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